稻香的时候

  1

坐在田塍，手指欲靠近一根最亮最尖的芒，为证明自己的清醒。却突然发现简单的动作，难以实现。因为阻隔我与它的，不只是一步之遥的实际距离，而是内心深处那无法精确丈量的长度，每分每秒都在拉长，拉长……

离它远远的，并非我本意，是醉酒后不由自主中的肢体动作。距离产生美，这句话很流行，很经典。是的，回归原生态的美中来，我刻意追求许多年，也寻求许多年，大概也一直是你所期盼的。今天醒悟时，方知目标近在咫尺，却不能马上如愿以偿。

浓浓的稻香从远方连绵而来，无需借助风力，味如佳酿，越嗅越香。酒与粮食本是同源，好比粮食与土地共享一脉呼吸。

2

拜伦说：“看到海而不发出赞美词的人必定是个傻子。”我从来没见过海，却看过金黄的稻海。每回看到稻子，心中常想由衷唱出赞美歌来，尽管我的五音不全，也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勉为其难的事情。

赞美歌一旦唱出来，必然遭到那些穿梭在枝桠间宛转啼鸣的鸟儿们的嘲笑。所以，我默默地，始终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他们劳作。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加入他们中间，并感同身受他们丰收时的喜悦和欢欣。

请允许我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你们，看你们在稻田里弯腰、挥镰、流汗……蓝天、白云、稻子、人，此情此景，好比一幅闲云野鹤式的田园画，淡泊、闲逸之美不必说，单是那芳香四溢的稻香，就令人醉了一回又一回。

然后，我听到沉甸甸的稻子在齐声高歌，吓跑不劳而获的老鼠。歌声水浪一样漫过金色的稻芒，重重叠叠泼向远方，渐渐润湿旁观者模糊的双眼。

然后，我看到父亲额头淌下混浊的汗水，劈啪滚落，渐渐洇湿土地。等春天来临，又浇灌出一片希望的绿色。

3

从前稻的功能是填饱饥饿的胃，现在也是，将来也是。

然而，去年路过一片稻田，地头红砖铺地，地尾亭榭耸立，大车小辆一字排开，忙碌、热闹。那一片蓬勃的稻田地，是专供领导参观的实验田。皮肤白皙的男农业技师夸夸其谈，唾沫飞溅，稻秧听了，精神抖擞，伸长腰身；领导听了，红光满面，竖起拇指。而几里之外同一品种的稻秧，却早已失色萎黄。那掺和旱烟味的叹气声加速稻秧的死亡速度。

外国有杂志报道，植物也同人一样情绪化，若受到外界刺激会生长缓慢。这里，不是外国，但生长缓慢却是实情，不知急红多少双焦灼的眼。这样，实验田里稻的存在，失却原有意义，像无所事事的我，永远不能为父亲分担一份忧愁。抚摸脚下默默无语的黑土地，祝福那饥饿的胃，别被虚妄浮夸撑满，患上消化不良。

甩掉高跟鞋，光着脚丫，快速逃离那块实验田，不忍回头。

4

稻香的时候，我沉溺其中，久久，久久。

沉溺于阳光的透明，沉溺于惠风的温柔，沉溺于笑意的纯朴，沉溺于泥土的芳香，沉溺于笑声的朗朗，沉溺直到星垂四野，才被夜色吞没。

村庄有袅袅炊烟升起，有响亮的犬吠传来，有母亲深情的呼唤……

我与稻草人比肩而立，在夜空下默数星星几颗，坚守颗粒归仓。浑身沾染稻香，摇身一变，成为一颗渺小却能给人以安慰的稻子，被父亲的大手精心地收入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