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是一条温暖的河流
母爱是一条温暖的河流
文/李丽杰
14岁那年我上初二,校园里流行一种用棒针编织的围脖,双元宝针,很粗的趟儿,立体感强,两端拴着色彩艳丽的穗儿。雪花纷飞时节,戴上这样一条围脖,走在校园里,既温暖又漂亮。当时班里几乎每个女孩都拥有一条这样的围脖,有的甚至两到三条。然而我没有,因为母亲病逝不久,家中已是一贫如洗,父亲未征求我的意见,在亲戚帮助下,娶了那个身材臃肿,嘴巴阔大,面相丑陋的女人。
我讨厌那个女人。她与母亲相比,无论是在外貌上还是性格上都差天地。我的母亲身材适中,温柔贤惠,而她身材臃肿,嘴巴阔大,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走路带风,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听老姨说,她过日子是好手,可惜命运不济,几年前丈夫因与邻居发生口角,执刀杀人被判处死刑。她孤身一人苦熬日子,却总有好事者说三道四,说她命硬克死丈夫;说她嘴巴大,没福气。她实在承受不了这些流言蜚语,经老姨牵线相中了父亲,同时也相中我。说我是个女孩,家里负担小,不似男孩那样,长大后要花一大笔钱娶媳妇。这样刻意算计钱财的女人一定很有心计。果然,在她与父亲张罗结婚之际,非逼着老实巴交的父亲买一台毛衣编织机。见父亲犹豫,她没完没了作他的思想工作:“咱家底子空,地又少,丑妞上学得用钱,不能指望那两亩地过日子。”当时一台新毛衣编织机要两千多块,就是旧的也要一千多,这对一贫如洗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后来父亲犟不过她,硬着头皮,东挪西借筹钱,可是还差100元。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父亲骑自行车去了市里,晚上回来时手里捏着几张钞票。原来为了凑够买机器的钱,父亲竟然去市医院卖血!看着黑瘦的父亲把钱交给她,我狠狠剜她一眼,偷偷跑到下屋,哭了。
编织机买回第二天,正逢交书费,父亲为难地对我说:“丑妞,和老师好好说说,晚几天交中不中?”我不情愿地点点头,一路踢着土坷垃心事重重到了学校。同学们纷纷走上讲台交书费,我则趴在书桌上不敢抬头,贫穷与自卑像两条毒蛇紧紧缠着我。最后老师统计人数时,发现少一人,就说没交书费的站起来。同桌林豆踢了我一脚,说:“张红梅,你没交书费快点站起来呀!”我磨蹭着站起,觉得脸像火炭一样热,灼痛不堪。我声若蚊蝇:“老师,我没交。”老师说:“没关系,明天带来吧。”我说:“明天也没钱。”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绝对没有顶撞老师的意思。我说的是实话,为了还上买编织机欠下的饥荒,我家已是一日三餐咸菜唱主角,几日不见油腥,到哪里去弄50元钱呢?一想到编织机,心里除了痛,更多的是怨懑。我恨那个女人,是她让我在老师和同学面前难堪。不知情的老师生气地说:“你家不至于穷到50元也拿不出吧?”她的话无疑是一把羞辱的鞭子抽打在我身上,我眼泪含着眼圈,觉得受到极大的羞辱和伤害,恨不能把脑袋伸到书洞里。林豆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告诉老师,张红梅家的钱都让他爸娶后妈了。全班哄笑起来,在刺耳的哄笑声中,我的泪珠一滴一滴掉在课桌上……
那天晚上放学回家,我越瞧那机器越觉得来气,感觉它就是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狮子,不仅吞掉家里的钱,还吞掉我可怜的自尊。我要报复它!瞅瞅四下无人,从工具箱里翻出铁锤,照着机身“咣当——”一声猛砸下去!谁知,编织机是个硬骨头,毫发未伤,我却被脱落的铁锤头砸伤了脚面。那一刻,我抱着脚转圈,心里恨死了机器的主人。
平时她常常是嘴里嚼着饭,分秒必争地编织毛衣,好像时光对她来说是只长了翅膀的鸟儿,稍不注意就会飞走。编织毛衣是个细致活,一件成品必须经过编织、缝合、组合成雏型、再经手勾、绣花、钉扣、拉链、整理等流程。她织毛衣时不习惯坐着,喜欢大幅度弯腰,肥胖的身子差不多是趴在机器上,看上去笨拙而滑稽。然而,她的双手却是熟练地挑着线头,间或直身捶捶腰,左右扭扭脖子,复低下头,嘴唇轻轻嚅动,数着毛衣针数。因为稍有偏差,哪怕错一针,毛衣图案都无法形成。一根根毛线在她手中变成一片片精美图案,我不禁被那她那双上下翻飞的手迷住了。她注意到我在看她,就挑起疲惫的眼皮,亮开嗓子问:“丑妞,不写作业看我干啥,有事吗?”我厌恶她大声跟我说话,我摇摇头,转身走了。
自从她来到我家,我很少正眼瞧她,回答她的问话不是摇头就是点头,再就是装作听不见。只有在她把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桌时,我冷漠的目光才会流露出一丝友好。如果恰好被她捕捉到,她就显得兴奋十足,大嘴巴生动地咧着,把饭菜一股脑推到我眼前,说:“丑妞,快吃。丑妞,趁热吃。” 她口口声声“丑妞,丑妞”,叫得挺亲切,记得有一天下雨,她到学校给我送伞,竟然当着林豆的面直呼我丑妞。她走后全班同学都知道了我小名,怪声怪气学着她的腔调喊我,让我颜面扫地。这次我不客气地对她说:“以后别叫我小名,我有大名,我叫张红梅!”说完把她递过来的馒头扔在饭桌上。她那笑意盈盈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脸上现出悲哀神色。我知道我伤了她的心,依她风风火火的性格,没准会暴跳如雷。我做好挨骂的准备,倔强地昂起头,有些视死如归的气概。很意外,她竟然咧着嘴角,笑了,和颜悦色地说:“叫啥你都是我闺女。”看来她没生我的气,可是父亲吃不住劲了,把饭碗往桌上一墩,碗里热粥飞溅出来:“你别不知好歹,大名小名不都一样,你姨不是稀罕你,才叫你小名的么!”“用她稀罕!” 14岁是青春期叛逆的年龄,我像吃枪药了似的顶撞父亲。父亲冲我扬起巴掌,想不到,疼爱我的父亲为了她,居然要打我!我情绪异常激动,把脸伸向他,疯狂地咆哮着:“打吧!打吧!”别看我表面无所畏惧,其实内心还是惧怕父亲那蒲扇般的大手打在脸上。就在父亲的巴掌即将扇过来的时候,她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父亲的巴掌把持不住,重重落在她的肩头,她“唉哟——”了一声,责怪父亲:“李子木还是个孩子,细皮嫩肉的,打坏了怎么办啊?!”她在叫我的大名,可见她很在意我,或者说她比父亲更溺爱我。多年以后,每当想起她为我挡住的那个巴掌,心底便泛出深深的内疚,不禁眼眶湿润。
那时父亲身体不是很好,患胸膜炎,重活干不了,全家生活重担压在她肩上。她起早趟黑给人家编织毛衣,一件收5元钱,碰上手头不宽裕的,就不要钱了。晚上因电路不通畅,停电是常有的事,我学习的时候只能点蜡烛,她舍不得点,就坐在离我很远的小马扎上勾边、钉扣、上拉链。烛光将她有些发白的头发和那双粗糙的手映成温暖的金色,仿佛白日的光明重返人间。
随着我的个头长高,她的视力日渐下降,左眼看人模糊,父亲带她去医院,医生说是白内障,长期劳累所致,如果想保住这只眼睛,最好不要做编织毛衣这类用眼过度的细活。然而,她并没有因为医生警告而停止编织毛衣,相反,更加变本加厉了。深夜,昏昧的房间里常响起编织机有节奏的“咔嚓——咔嚓——”声,那声音像一首舒缓的小夜曲伴我入眠。
靠她织毛衣赚来的钱,我顺利上了高中,我从内心里深深感激她,却始终没有勇气叫她一声“娘——”
高二那年放寒假,我从学校往家返,客车因雪大路滑滞留在半道,看着天色已晚,我冒着严寒跑回家。到家后发觉耳朵冻了,尽管我戴着买现成的套帽,可它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她看我一个劲地抓耳挠腮,转身出去了,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风雪中。过了一刻钟,她顶着一身雪花回来了,冻得嘶嘶哈哈,从怀里掏出一瓶带着体温的樱桃酒,那是从邻居家要的。她将泡软的红樱桃用手指细细捏碎,然后用汁液不停地为我搓耳朵,我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那夜,她房间的灯亮了许久,我听父亲说,别织了,眼睛还要不要了?她说得趁黑织出来,明天丑妞上学要戴,买的帽子不顶用……我把被子蒙在头上,躲在被窝里哭得稀里哗啦,黑暗中,向着她房门方向深情地喊了一声“娘——”
后来,我考上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家里经济条件改善,我想接她和父亲来城里享福。可她不同意,说在城里住不习惯,还是农村好。我了解她,这是借口,其实是怕给我添麻烦。抵不过我再三请求,她终于答应了,这让我心里颇感欣慰。到了城里,起初她不会用煤气,不会用微波炉,有人按门铃不问是谁就给开门,洗澡时为了省电不开排气扇,这些生活常识和琐事总让她无所适从。我耐心教她,但毕竟年龄大了,学起来丢三落四,她却从不气馁,学得像模像样。有一天下班,她吵吵巴火地告诉我会用煤气了。从那以后,每天下班,推开房门,就能闻到她烹煮的菜饭那诱人的香味。
去年冬天罕见的低温,多年不犯的冻疮又卷土重来,让我吃尽了苦头。她知道后骂我爱臭美,天寒地冻不戴帽子,那不是自找苦吃吗?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告诉她没事,抹点冻疮药膏就好了。那几天她天天去楼下找王婶,我想大概在家里呆腻歪了吧,出去走走也好。没过几天她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一条围脖,细绒线织的,红白蓝三种颜色恰到好处搭配在一起,是今年最新流行款式。她说:“跟你王婶学的,多加两股绒线,就是刮大烟泡也不会冻耳朵了。”我接过围脖,轻轻抚摸密密针线,心里洋溢着一股巨大的暖流,低下头,不由泪眼蒙眬。她以为我看出什么瑕疵,满怀歉意地说:“丑妞,姨老了,眼睛不中用,有的地方织得不好,能看出线头来……”我再也抑制不住地哭起来:“姨,不,娘,我就爱围能看出线头的围脖。”她亲昵地拍拍我的脸,咧开嘴笑了,笑中闪烁着泪光。
北风呼啸的寒冬,围上娘亲手织的围脖,周身犹如被一条温暖的河流浸润。其实母爱就是一条温暖的河流,永远波澜不惊地流淌,温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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