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久的大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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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长地久的大蒜

——东北餐桌吃食之六

作者:李丽杰

小时候,冬天太阳给我的印象很差劲儿,它不仅是个大懒鬼,而且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吝啬鬼。下午四点一过,它就早早躲进山里,收了光芒,使得村庄陷入漆黑一片。爸爸点燃油灯。起初那灯光是黯淡的,渐渐的,火苗才丰满起来。爸爸拿块红绸子擦拭他那心爱的喇叭;妈妈在嘶啦嘶啦的纳鞋底,手中的线绳拽得呼呼生风;我和姐姐趴在炕桌上写作业;弟弟在一旁撒欢,弹玻璃球。一家人就着灯光,各干各的活,互不干扰。这种安逸、温馨的情景现在忆起来,仍是让我深深怀念和向往。

弟弟弹了一会儿,大概没了兴致,就过来扯我的作业本。我不让,推他一把,他就虚张声势地哇哇大叫起来。弟弟是家中唯一男孩,爸爸大概心疼了,抱起他,哄他,猜谜语给他听。谜面是:弟兄五六个,围着圆柱坐,大家一分手,衣服都扯破。这是什么呢?弟弟歪着头,嘟着小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爸爸提醒他,这是餐桌上常见的,一种做菜的调料,味辣,每年春天我们家都栽。那时,我上二年级了,课文里有这则谜语,谜底是大蒜。记得当时老师还重点讲了这则谜语另一层意义,大家要团结,齐心,就像这大蒜一样,紧紧搂在一起。想必爸爸也有这个意思吧,他不想让我们姐弟打架,无论大家还是小家,团结最重要。

大蒜原产地在西来和中亚,自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把大蒜带回国安家落户,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大蒜性温、味辛、具有解毒、杀虫、健胃、消肿诸等功效。大蒜是人类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调料,吃饺子、炒菜、凉拌,日常烹调每一样都少不了蒜。近几年来,大蒜经过提取,还具有药用价值,用途很广泛。

关于大蒜的传说很多,记得上中医药学校时,医古文书里就有这样一篇课文:古代华佗见一人病噎,食不得下,令取饼店家榨大蒜二升饮之,立吐蛔若干,病人将蛔虫悬于车上,到华伦家,见壁上有蛔虫悬挂数十余条,乃知其奇。那时我刚接触医学知识,对深奥的医学很是敬畏,对医道高超的华佗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想不到几千年前的古人就知道了大蒜具有杀虫、杀菌作用。再一细琢磨,这跟夏天人们一不小心吃了变质食物腹泻,嚼几瓣大蒜止泻很相似的。在我们当地,大人小孩都知道用这个土办法治疗腹泻,看来再深奥的东西也是来自于民间啊。

我家在锦山镇居住的时候,家家菜园都会栽几垄大蒜,一般是紫皮蒜,种植面积小,够自己家吃的就行。清明过后,将蒜分成小瓣,地里的土化透了,栽到菜园里就可。过两个月,就可以吃到新鲜的蒜头。新蒜味道独特,浆汁丰富,辣中带着一股微微的甜味,很是下饭。夏天人们到离家远的园田地铲地、除草,中午不回家,除了带上水灵灵的大碴子、咸菜,还要多带上几瓣大蒜。有了大蒜调味,单调的午餐吃起来才有滋味。

刚结婚那会儿,逢蒜薹下来的时候,爱人老家的亲属会一捆一捆送来,很嫩,很绿,包馅、炒吃均可。这时我才知道,爱人老家大榆树镇太平村是个远近闻名的大蒜屯。大蒜在太平屯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现在这里的大蒜不仅注册了商标,获得了国家A级食品认证,而且蒜头、蒜薹身价猛增,不但销售到了省外,还打进了台湾市场,村民们年年都可得到不错的经济效益。

有一年三月份我去太平村串门,原以为这会儿是农闲时节,人们肯定在休养生息。然而,到村里一看,家家户户都在忙。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壮大的分蒜场面:地上炕上窗台上柜子上,蒜辫蒜头蒜瓣蒜皮,随处可见。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齐上阵,手上快速翻飞,蒜头扯破了衣裳,一瓣一瓣的蒜就分开了,装进竹筐簸箕笸箩洗衣盆里。我试着分几头,没几分钟,两个拇指就磨出了水泡,火燎燎的疼。但是我没敢吱声,我怕人家笑话我,什么也干不了。其实,不用我言语,二婶就知道我受不了。她摸着自己拇指上的厚茧子说:“媳妇,歇会儿吧,你手上没有茧子,这活干不了。”二婶是好心,可是我却感到脸红,心想就算我手上起了茧子,跟吃苦耐劳的二婶相比,我永远也不是个合格的农人。

清明前后,大地里的土刚刚解冻,这正是栽蒜的好时节。可是,人站在地里,仍能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气顺着裤管往里钻。大蒜却不惧怕寒冷,人们肩扛手提蒜袋子到地里。四轮车欢叫着,拉着犁杖划开一条深浅适中的沟,跟在车后的人们把蒜瓣一一撒到沟里,然后培上土,再踩格子。用不几日,气温升高,这里就会长出一片绿莹莹的嫩芽。它们将是春天里这片黑土地上最靓丽最炫目的一道风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每当这道风景出现在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动,让我感动,感动生命的顽强与执着。站在垄沟里,放眼望去,那是怎样的一片绿啊!绿得干净,绿得纯粹,不忍触摸的绿,让人心疼的绿!看一眼就令人怦然心动。地里笼着一层绿,淡淡的,薄薄的。无论怎么看,嫩芽都像刚入武的新兵,整齐划一,精神抖擞地守着这片土地。

近几年,勤劳、聪明的太平村村民们开始尝试蒜豆套种的栽培模式,这样就多收一茬庄稼,多得了一笔钞票。什么时候种蒜地豆呢?在蒜苗长出一拃长时,就可以种蒜地豆了。种法不同于常规种在垄台上,而是将豆子种在垄沟里。等蒜收获完毕,再重新破土,趟成垄,并不耽误黄豆生长,秋收时产量不减。

春风终于褪去羞涩,像圆过房后成熟的少妇,毫无顾忌地热烈地展现风韵了。进入初夏时节,天越热,蒜苗长得越快,仿佛风的袖子里藏着一双无形的手,不厌其烦地将它们逐一抻长了。这时候,蒜薹也跟着抽出叶鞘,并且开始甩弯,这正是采收蒜薹的适宜时期。人们右手带着一个自制的蒜镊子,这东西挺有创造性,人们自己发明的,家家都有。一根筷子,一折两段,中间支个横棍,交叉处缠上猴皮筋,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看准蒜薹,夹住,蒜镊子微微用力,便可抽出一根又长又粗的蒜薹,等到握在手里蒜薹有几十根,再用白色纤维绳扎起来,为一捆,拿到集市上去卖,或是就地卖给在地头等待的商家。

爱人生在大蒜屯,他抽过蒜薹,现在回想起来,仍是感慨多多。他说:“抽蒜薹是所有农活中最苦的,抽时必须弯腰,最开始人们还是挺有闲情地边唠,边收蒜薹。然而,不到半个小时,就受不了了。受不了的不只是太阳的毒热烤得全身汗水直流,还有那九十度,甚至是头抵地面时的大弯腰所带来的无法忍受的酸痛。”说到这儿,爱人情绪有些变化,声调低沉,“最后,我那任劳任怨的乡亲们不得不趴在地垄沟里抽蒜薹,为的是能多些收入,维持生计。”我不理解,问:“为什么一定要在最热的中午抽蒜薹啊?为什么不在天气凉爽的早晚抽啊?”他嗔怪地瞪我一眼,说我什么也不懂。原来采收蒜薹最好在晴天中午和午后进行,此时植株有些萎蔫,叶鞘与蒜薹容易分离,并且叶片有韧性,不易折断,可减少伤叶。

七月份,该起蒜了。蒜地里,人潮涌动,机器轰鸣,起的起,捡的捡,够一把,就地取材,抽取一根蒜,捆成个子,扔在车里,拉回家,晾晒。晒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可以编了。左手握一根,右手握一根,中间再絮一根,拧在一起,像女孩子编辫子一样。然后再分别往里絮,再拧,五十头为一单辫,一百头为一整辫。编蒜看似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不容易。行家编蒜有讲究,蒜梗要松紧相当,蒜头应朝一个方向,不能错牙。最完美的蒜辫是翻过来,背面跟火车道一样直溜才行。编的时候直接把蒜头按个头大小,分成好、中、差三等。好的,个头大的,瓣儿光滑,饱满的当蒜栽子;中等的,不大不小的,卖给商贩;差的,长相丑陋,龇牙咧嘴的,叫“龇牙蒜”,留着自己吃,或是跟沿街叫卖的赶着马车的商贩换柿子、香瓜,给孩子们解解馋。

东北人比南方人爱吃辣,这跟生活习惯和气候有关。在我们当地,一些饭店的餐桌上,都摆着一个小筐,里面是大蒜和毛葱,以便客人随吃随取。结婚前,为了美,我不吃蒜,怕辣味刺激,脸上长疙瘩,还怕那股难闻的蒜味令人讨厌。可是,结婚后,我就吃蒜了。因为爱人顿顿少不了大蒜,炒菜、凉拌,都要放许多蒜。起初,我霸道地反对,禁止他在菜里放蒜,他没说什么,同意了。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是馋得受不了,他就变了一个吃法,大蒜蘸大酱。大蒜生吃很辣,辣得他满脸是汗,看上去可怜巴巴的。我有些不忍,从那以后,决定吃蒜。因为我懂得这样一个道理,爱一个人,什么都要爱,连同他的习惯和缺点,这样的爱才能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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