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的疙瘩汤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多情的疙瘩汤

作者:李丽杰

疙瘩汤是北方人喜爱的面食。它的做法再简单不过,直截了当说,只要长手就会做。但是这里存在一个做好做坏的学问,在我们村,最热衷做疙瘩汤的当数谢大神。他是山东人,爱干净,皮肤白,个子高,脸细长,说话细声细气,完全颠覆了山东大汉黑脸膛,威猛豪爽的形象。村里人笑他是假娘们,他也不在乎,听见了会羞涩地捂嘴笑,那笑就在嗓子眼里憋着,咕咕的,仿佛肚里有一群老母鸡。他还真没有亏待假娘们这个称号,他居然还会织毛衣,织的时候不看针和线,该唠嗑唠嗑,全凭手指感觉。谢大神当然会跳大神了,谁家丢个牲口啦小孩子半夜哭闹啦都找他,据说每每灵验。

谢大神跟寡妇娘在一起生活,三十几岁不娶老婆,他说神不让他接近女色,否则法术不灵。平时他在家不做饭,一顿三餐由白发老娘端上端下。然而,当村里来了二人转剧团,他会热情高涨斗志昂扬,肯请村长让演员去他家吃饭,他会做人人都得意的疙瘩汤。那时剧团下乡演出吃派饭,一家一顿,当然也不是谁家都去,像王傻子家是不能去的。挺大的老爷们无时无刻在吮着手指,好像那指尖沾了芳香的花蜜。王傻子看人时特逗,看男人眼睛就眯着,像是睡不醒,但是一搭到女人的影儿,两眼就大放光芒,指着人家不管前后的哪个部位,哇哇大叫:大屁股!大屁股!若是碰上面嫩的新媳妇,会吓得花容失色,嗷嗷跑;若是碰上年长的老婆子,她们就扯嗓子骂:缺德玩意儿,你妈才大屁股呢!

二人转剧团的演员是城里来的,男人抽雪白的过滤嘴烟,女人穿风情万种的布拉吉,无论长相还是装束都有别于村里老百姓。尤其那个叫王丽雅的女演员,原本就长得粉粉嫩嫩,面若桃花,从你身边路过有股淡淡的香水味儿吸着你。若是唱二人转时再化上妆,妈呀,那小脸,那身段,赛过画里的七仙女,简直能把人迷死。迷得谢大神织错了毛衣图案,迷得谢大神魂不守舍,连他最热衷的大神都不跳了,黑天白天在剧团里扎堆。我也迷王丽雅,但我迷的跟谢大神不一样。谢大神迷她的人,她的戏,而我迷的是她身上那股香水味儿。

剧团大多在夏季来村里演出,因为夏天暖和,在学校操场搭戏台子方便。一辆大汽车拉着七八个演员,还有几口装服装和乐器的箱子,车开到小学操场就停下了。第一个迎接他们的一定是穿得板板的谢大神。听说剧团要来,他早就在这里守候了,抢着帮搬东西。他搬不动沉的箱子,就帮王丽雅拿个手绢啦抬个凳子啦,目的不在干活,而是与王丽雅套近乎。

平时学校操场的树上那个大喇叭像哑巴似的没有音儿,这会儿终于有用武之地,村长那破锣似的嗓音从大喇叭里传出来:村民们注意了,村民们注意了,吃完下晚饭在学校操场演二人转……于是大人热火朝天做饭,孩子则趴在戏台后面看演员涂脂抹粉,贴假鬓角,戴假头发和金光闪闪的头饰,穿鲜艳的戏服。剧团演员大都唱传统二人转,什么《西厢记》、《猪八戒背媳妇》、《王二姐思夫》等等。只有一回,为了完成送戏任务,有人唱了七十年代流行二人转《处处有亲人》。村人最喜欢看的二人转是《猪八戒背媳妇》,猪八戒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扮演的,媳妇由王丽雅演。王丽雅唱腔优美,身段好看,眼神娇媚,一举一动无可挑剔。村里人看二人转,似乎只为看王丽雅,只要她一张嘴,原本吵翻天的台下立刻鸦雀无声,吐痰的,嗑瓜子的,放屁的,咳嗽的,都骤然噤声,如醉,如痴。多年后我再看二人转,眼前总有王丽雅美好的影子,似乎再无人能超越她。夏天草密蚊子多,戏台上又点二百度大灯泡,可想而知,蚊子有多猖狂。它们成群结队,和着王丽雅勾魂儿的唱腔,嘤嘤叫着,奔着人的脸面杀去。想必那蚊子也是色蚊,专门丁王丽雅脸蛋,一场下来,把脸蛋咬肿了,看了让人心疼。第二天再唱戏时戏台下就有烟雾缭绕了,那是从不劳动的谢大神早早割了蒿子撅起屁股拢的蚊烟。那淡白的烟儿不绝如缕升腾至深蓝的夜空,于是那夜就变得格外神秘而多情了。

唱到半夜,戏结束了,演员嚷着饿。谢大神忙不迭地系上一方洁白围裙,自告奋勇做疙瘩汤,连汤带菜,省时省力。他把疙瘩搅得很小很小,珍珠般精致,汤里放几片柿子和一把小白菜,“咕嘟、咕嘟”煮。于是无数个白亮亮的疙瘩在汤中银鱼般跃动。谢大神看看厨房无人,赶紧往锅里打了两个鸡蛋,不一会儿鸡蛋也熟了,盛出来放在锅台后面,用小盆扣上,单等王丽雅进厨房洗手时给她,别的演员是没这待遇。大家并不计较谢大神的小心眼儿,其实他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啊,他看上了王丽雅,可是王丽雅看不上他。鸡蛋是吃了,人却无半点那意思。要命的是王丽雅面子矮,又不好干脆利落拒绝,吃完鸡蛋反而无邪地对谢大神笑,笑得他找不着北,也捂着嘴跟着咕咕傻笑。

在我家没从村里搬走的那几年里,只要王丽雅来村里演戏,谢大神必在场,必拢蚊烟,必在疙瘩汤里藏鸡蛋。这还不算,他还用一夜工夫织了一件水红色围脖给王丽雅。后来,跟王丽雅搭戏的胖男人看不过去了,告诉他,省省吧,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人家嫌你没爷们样儿!谢大神就伤心了,把门一关,不出来,整日沉默,瞪着眼珠子不知想什么。吓得他老娘直砸门板,怕他想不开寻短见。后来,王丽雅嫁人了,新郎当然不是谢大神。再后来,谢大神也结婚了,人却变得邋遢了,还很爷们儿地蓄起黑胡子,毛衣也不织了,偶尔做疙瘩汤,做成浆糊,难吃极了。

冬天到了,大烟泡倔强地刮着,一家人坐在火炕上,围着小方桌,守着一盆疙瘩汤,就着夏天晒的咸鱼干,这顿饭吃得格外香。饭后,邻居们来串门了,天南海北地聊,谢大神也抿着露棉花瓤子的大衣,缩着脖子来凑热闹。自然,人们又拿他与王丽雅说笑,他摸着并不浓郁的胡子,侉声侉气地说:“唉,过去的事,甭提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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