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饼子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流泪的饼子

——东北餐桌吃食之十二

作者:李丽杰

家人都爱吃面食,我常去早市买干粮。结婚十几年,我不会发面蒸干粮,主观上也不想学这手艺,费力、费时。说这话时,我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时代不同了,一切都在变,若是在以前,谁家媳妇不会蒸干粮会让左邻右舍笑掉大牙的。

早市卖干粮的排成一排,都穿白大褂,露天操作,热气腾腾,很是壮观。想吃什么有什么,馒头、花卷、油条、发糕、包子、窝窝头,大饼子、烙饼、韭菜合子、锅出溜,等等。在面食师傅灵巧的手下,它们爱以体面光鲜的状态展现在人们面前,诱惑你垂涎三尺。一般情况下,我会买几根酥脆的油条和几个黄澄澄的大饼子。儿子爱吃油条,对大饼子不屑一顾,我劝他吃一口,给他讲大饼子属粗粮,营养丰富,他勉强吃一小口,就夸张地抻着脖子说拉嗓子;我和老公爱吃大饼子,它那微酸中略带点甜的独特的味道和粗糙面质与舌头搅拌时给人一种是在真正吃东西的快感,总让我们激动而难以舍弃。其实现在贴大饼子全放苞米面的少了,大多磨得极细,基本上与白面所差无几了。早市最东边王师傅家的大饼子好吃,做法特别,现蒸现卖:将十几个椭圆形铁框放在特大电锅上加热,用勺子从大铁盆里舀发好的玉米面,然后扣在铁框里,一勺一个,大小均匀,一看就是经年累月操练的结果。黄色的包米面,贴在漆黑的锅里,明的暗的形成强烈对比,惹人注意。然后再盖上锅盖,几分钟就熟了。一块钱三个,便宜实惠,就咸菜和稀粥吃,不错的早餐。

儿子不爱吃大饼子,嫌它拉嗓子,这我理解。他们这代人没受过苦,对吃穿住行要求高,稍微有不适,便露出不满之色。上周,网上有婚纱女要跳楼自杀,今天又在网上看到四川一个高三女生因怕高考,而跳楼自杀了。现在有些人不知怎么了,拿生命不回事,动不动就自杀,真为他们感到悲哀。想想,连死都不怕,还怕男友抛弃,还怕高考吗?哪有过不去的坎啊!

有人说,一个人成长关键阶段是童年,我同意这个说法。我是七十年代生人,我的童年自然与九十年代出生的儿子,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环境上,都是无法比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是童年时期精神上的富裕,我敢说,我不比他逊色。我在黑龙江富锦锦山镇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度过了虽苦却无忧的童年。那时家家生活并不富裕,吃的穿的格外紧张。那种无所不在的紧张常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穿件露着肚脐眼的小衣裳,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整日的饥饿与寒冷,像一种专门叮人肉的叫草爬子的虫子,死气白赖的叮住了你。每当饥饿袭来的时候,我就往奶奶家跑,奶奶家大饼子不断,而且好吃。那时我家在村南头住,离小学很近,奶奶家在村西头,离公路近。去奶奶家得穿过一条长长的街道,我光着小脑瓜,迎着呼啸的大烟泡,风声掠过耳际,奏出各种声响,一会儿像怪兽叫,一会儿像喇叭响,一会儿又像谁在吹口哨。跑起来,不觉得冷,一路伴着杂七杂八的风声,快乐也就来了。

奶奶姓秦,名淑珍,辽宁省台安县人。五十年代来黑龙江定居,八十年代初期,爷爷平反,又回到辽宁。当年奶奶和爷爷来黑龙江是无奈之举,在那个颠倒黑白的年代,有人污告当会计的爷爷贪污,具体贪污款额据说不到一块钱。胆小的爷爷就连夜拖家带口离开故土,投奔黑龙江的亲戚。奶奶身材高大,大手大脚,她把这种特征遗传给父亲,父亲又遗传给我。以至于前几天去医院按摩,惹得按摩女医师汗水淋漓地对我说,姐,你长得太大了。

奶奶爱穿一件浅灰色的偏襟大衫,那是棉布做的,衣服款式很旧。下穿一条肥肥大大略有些吊腿的裤子。偏襟大衫是襻扣,我很喜欢看她系扣子的姿势,优优雅雅,特别是系第二枚襻扣时,胳膊抬起,伸到腋下去系。这常让我想起旧社会那些爱在衣服上掖一方手帕的大小姐来。奶奶盘光溜的发髻,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说话大嗓门,性格豪爽,待人热情。虽说奶奶搬走近30年了,可是村里一些老人一提老李太太,仍念念不忘夸她心眼好使。

奶奶热衷于做吃的,无大鱼大肉,仅一些家常饭,却做得有滋有味,有别于普通人家。比如她在熬肉滋啦的时候,不像一般妇女那样吝啬,熬啊熬,把一块鲜活生动的肉熬得没了身段,干巴巴的。她会在奶白色的肉刚刚变成褐色时,就捞出来,切一棵酸菜包饺子吃;奶奶会把夏天吃不了的黄瓜、茄子、豆角、西葫芦等蔬菜统统晒成干,冬天餐桌上就不至于守着空饭碗,没菜吃;奶奶还会腌五香豆角咸菜,把秋天罢园的小嫩豆角摘下来,用开水焯一下,加各种调料,存在小坛里,味道清香异常,独具一格。别人家是舍不得放调料的,单纯用盐,腌出来的豆角齁死人。奶奶常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张嘴,吃饱了,吃好了,才有力气干活。通常奶奶说到这就打住了。“有力气干活,才能养家糊口,日子才能一天天好起来。”这是我替奶奶往下说的,这是一种浅显易懂的因果关系,可是当时村里许多人不理解,特别是那些算计过日子的妇女,鄙视奶奶不会过日子。她们会过日子,东西是省下了,可他们的男人和孩子个个瘦得跟旗杆似的,有个风吹草动,必定生病,打针吃药,花钱不说,到头来身体还受损害,真不知哪多哪少。所以,奶奶全家人很少生病,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有个好身体就是天大的幸福了。

当然,有别于人家的肉滋啦饺子,五香豆角并不是常吃,常吃也吃不起,偶尔打打牙祭尚可。常吃的是奶奶贴的大饼子,大饼子一年四季都可吃,只要家里有苞米,到磨米房磨成面就行了。奶奶通常用一个泛着青幽光芒的黑色大泥盆发面。用开水烫面,然后揣面,揣面是力气活,奶奶力气大,活干得轻松利落。然后把揣好的面放在热乎炕头上,在上面盖个小花被。热炕头让给面盆,让人觉得它很金贵,有时候我在奶奶家睡觉,一觉醒来就能看到被面上花里虎哨的图案。那是一只小猫在花丛中扑蝴蝶,猫和蝴蝶画得很生动,胡须、触角都微微上翘,活灵活现的。只是花的颜色太浓了,像一个素雅洁净的女孩偏要抹上腥红的嘴唇,不但不添彩,反而抹了黑。

一夜过后,面发好了,打开盆盖,一股酸酸的味道涌出来。在贴饼子之前,要加些面碱,防止酸味太重口感不好。面碱加完,就可点火烧水了,这活计大多由我来干,因为我喜欢松枝和松树毛燃烧时散发出的那股清香而湿润的味道。露在灶炕外端的松枝,湿气盛大,滋啦啦地响,涌起一堆堆丰富泡沫,好像那里藏几尾擅长吐泡泡的小鱼。奶奶系着围裙站在锅前,把袖子撸起来,开始贴饼子。在我印象中,奶奶不干活时腰间也爱系那条黑白格围裙,直到现在我脑海中出现的奶奶仍是这种形象。奶奶用她那双满是茧子的大手从盆里抠出一块面,放在手心里左拍右拍,成一个椭圆形,瞅准位置,“啪——”饼子稳稳当当贴在了锅边,第二个,第三个……此时锅里的水还未沸腾,只是微微冒热气,水里映出饼子影儿,呈金黄色。于是我就联想到猴子捞月亮的故事,故事里的月亮多像锅里的大饼子啊。贴饼子的位置要掌握好,在水与锅沿之间,不上不下为最佳。如果往上,锅的热度不够,饼子不爱熟;太往下,容易出溜到锅底,沾上水就不好吃了。一般情况下,为了省柴火,贴大饼子时锅里都有炖菜。最常见的是土豆炖豆角,或是土豆炖茄子,有时候也炖倭瓜。奶奶胖,爱出汗,一锅饼子贴完,脸上汗津津的。

也就二十分钟吧,锅里出香味了,说明饼子熟了。奶奶做活要样儿,所以她贴的饼子熟了之后样子饱满、周正,少有沟壑样的手指印(有的人贴饼子总带有手指印,模样不佳)。饼子最好吃的地方是背面那层褐色糊嘎巴,硬怔怔的,越嚼越香。出锅后的饼子为了防止变硬,奶奶爱用一个铁盆扣饼子,我和年龄相仿的姑姑们就像小老鼠似的掀开盆子,抢着揪饼子上的那层糊嘎巴,把一个好端端的饼子弄得破了相。奶奶发现后拉下脸,警告我们:“要吃就好好吃,别糟蹋粮食。”

一盆金灿灿的大饼子,几根碧绿的大葱,一碟油汪汪的鸡蛋酱,如果再有一碗粘乎乎的大馇子,那就是一顿妙不可言的晚餐。奶奶胃口好,不挑食,只要熟就行,吃什么都大口大口嚼,甚至能嚼出响来。现在我吃饭就爱弄出响声,老公说这样不雅,我不觉得,如果吃饭都要像明星似的摆POS,那活着岂不累极了!

自从1983年奶奶搬回辽宁,我再也没吃过她做的大饼子。我母亲也会贴大饼子,但是她不会发面,做出的大饼子不暄腾,颜色也不正,而且硬梆梆的像砖头,硌牙。每当这时候,我就特别想吃奶奶贴的饼子。然而,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了,今生永远吃不到奶奶贴的大饼子了!奶奶于2011年5月23日晚7时去逝了,享年84岁。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佳木斯二院看望表妹,她和孩子煤烟中毒,病情危重,家里又极其困难,治病的钱都是借的。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说奶奶走了,我哽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眼泪滚滚而下。其实奶奶在年后就吃东西困难了,电话里问她哪里不舒服,她说胃疼,吃东西堵得慌,只能喝些奶粉。当时我还跟奶奶开玩笑,说正好减肥了,因为奶奶晚年体重达180斤。记得奶奶还在电话那头责骂我一句:这唬丫头!

别看奶奶年迈,头脑却异常清醒,她总掂记我父亲的身体,让我照顾好他,还说她最担心他的眼睛,千万要保住,别像她一样,最后瞎了。奶奶有白内障,晚年行动不便,她深知得此病的痛苦。父亲前段时间去医院检查,有轻微白内障。奶奶年轻时孩子多,活重,爷爷去世早,全靠奶奶自己支撑起这个家。到了晚年,各种疾病都找上门来,前几年得重病,气管切开,一直到去世之前都戴着管子,确实受罪。

奶奶走了。累了一辈子,终于歇息了;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万分的奶奶,终于解脱了。

早晨又去买干粮,依旧是油条和大饼子。坐在餐桌前,透过窗户望着遥远的南方,我咬了一口大饼子,泪就“哗——”地流下来。我流着泪对着天空,在心底默默说:“奶奶,你在天堂里这回能吃下东西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愿意吃大饼子,就贴一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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