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野菜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逃跑的野菜

­——东北餐桌吃食十一

作者:李丽杰

一年四季中,大概许多人跟我一样,最喜欢的季节是春天。问其原因,他们会说春天暖和,春天有生机。是啊,它跟滴水成冰的寒冬苦苦拼搏了一个季节,来得多么不容易啊。然而,我喜欢春天的原因却有别于常人,那就是春天来了,我又能挖野菜了。

春天来了,到田野中去,到山林中去,这是我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小时候去的次数多,现在由于时间紧,去的趟数自然少。虽然少,但永远不会少到无。接近自然,亲近黑土地,哪怕一年只有一次,我就心满意足了,心里踏实了。

六十年代,中国爆发了一场人为的、全国性的大饥荒。饥饿像条恶狼,目露凶光,要把骨瘦如柴的人们吞掉。于是,野菜就成了救命菜,成了填饱肚皮的主要来源。我生在七十年代,那时的国家完成了历史巨变,转入了现代化建设新时期,饥饿不再是可怕的事情了。但是中国百姓都有感恩情怀,不会忘记它的好,仍在餐桌上给它留有位置。从我有记忆起,无论破衣烂衫的穷人还是成天吃大鱼大肉的富人,他们都会在春天里吃上几顿野菜。难道仅仅是为了改变一下口味吗?是,也不完全是,这里面应该有许多深刻的东西,比如怀念,比如追思,比如苦难。

野菜沾了“野”字,自然有野性,无论是贫瘠的荒地,还是肥沃的熟地,它都能现出一派生机来。五月份,地里的雪化透了,小草也拱出针一样的嫩芽了,这时候你就可以去野外采野菜了。在我们东北,勇于冒着刺骨的春寒亮出绿色的野菜一定是婆婆丁。挖婆婆丁对于我来说是一件惬意的事情,星期天约上几个小伙伴,挎着小竹筐,像逃出笼子的小兽,撒着欢儿跑向野外。啊,春天的阳光真亮呀,亮得邪乎,从头顶的天空倾下来,泻出千根万缕的银光,把黯淡的黑土地照得熠熠生辉。更不要提那些原本就鲜亮的小草了,因了太阳的照耀,棵棵泛着喜人的绿色油光。在行人踩踏得板结的堤坝上,在深深的车辙里,在牲畜的粪便旁,在坚硬的石头罅隙中,随处可见它们活泼泼的舞动的身影。而与之相比,那些长在菜园里的蔬菜,则像老爷子一样精心侍候着,播种、培土、打垄,除草,手懒一点都不行。否则,就会赌气似的往歪了长,往小了长。婆婆丁就不这样使小性子,只要有一点土,就会生根、发芽,蓬蓬勃勃生长起来。看来,植物也遵循这样一个铁律,在恶劣环境中摸爬滚打过,呈现给人们的,永远是那种斗志昂扬,不服输的精气神。如果那些娇贵的蔬菜懂得这个道理,一定会脸红的。

婆婆丁越长越大,开花了,叶子就变老了,吃起来口感差许多。这时候人们就会转移目标,开始挖荠荠菜、苣荬菜、苋菜、灰菜、小根菜。“春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这是古人对春日荠荠菜随处可见的写照。它们像无拘无束的野孩子一样,生性皮实,不计较生存条件。荠荠菜植株矮趴,几乎贴地面生长,这是一帮聪明的植物,它们很务实,知道自己离不开赖以生存的土地,所以不会高高在上。林间、路旁、田间,都是它的天下。当然,人们最得意的还是长在松软土地里的荠荠菜,因为个头够大,叶子嫩,还水灵。采回家后用开火焯了,熬汤滑溜,爽口;包馅有股清香味;炒鸡蛋黄中透绿,鲜嫩清香;切碎与豆腐一起凉拌,口感绵软,怡人。

与荠荠菜同样受到人们偏爱的,还有苣荬菜,当地人叫它苦菜。苦菜叶尖且小,长相秀气,含丰富的白色浆汁,沾在手上不易洗净。苦菜确实是苦,一般人享受不了,需用水泡上一夜才能入口。但是我的母亲独爱那种苦,她说,苦大发就甜了。这话似乎很有哲理,耐人寻味,我牢牢记住了,一直拿它当奋斗目标的箴言。当然,爱吃苦菜的不止是人,鸡鸭鹅也爱吃,它们好像不怕苦,吃得迫不及待,往往一筐不到一天就吃光了。至于苋菜、灰菜,不能长吃,吃多了会浮肿。我就曾见村里一个人,因为吃多了灰菜,手和脸部都肿起来,头也圆了,鼻子眼睛的轮廓分不出来,像条胖头鱼似的。

小根菜又名薤根、大头菜子、野蒜。长在山坡或者田间,形状跟大蒜相像,有晶莹剔透的蒜头,吃起来脆生,味道不是很辣。小根菜的叶子不同于扁形的大蒜叶子,它是杨柳细腰的半圆形或是线形。虽说是同族,毕竟有差异。这就跟人一样,同是一奶同胞的兄弟,有的当了令人敬佩的烈士,有的却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后来在中医药学校读书时,知道治疗胸痹,胸脘痞闷,咳喘痰多的薤白就是小根菜时,让我大吃一惊。书上说,挖出小根蒜的鳞茎,除去叶苗和须根,洗去泥土,略蒸一下,晒干或炕干,就成了中药薤白。端量着已经变成透明样儿的薤白,不知怎地,想起本山大叔一句玩笑话,别以为穿上马甲我就不认识你了。

野菜中,我最钟爱的是黄花菜,这大概跟女人爱花的天性有关吧。黄花菜学名为萱草,据《诗经》记载,古代有位妇人因丈夫远征,遂在家居北堂栽种萱草,借以解愁忘忧,从此世人称之为“忘忧草”。白居易也有诗云:“杜康能散闷,萱草解忘忧”。为他晚年知己刘禹锡屡遭贬谪的身世予以劝慰。小小的忘忧草果真能解忧吗?那不过是一种情感的寄托吧。在我们村东头的草甸子和西山山坡上长有黄花菜,翠叶萋萋,花色烂漫,筒状的花瓣向外微展,给人一种端庄雅致的风采。小时候的草甸子水草丰美,黄花菜一片一片的,犹如一床金色的床单铺在青草丛中,很是惹眼。一般情况下,我不急于采摘,而是俯下身来忘情地嗅着,那丝丝缕缕的清香,在鼻息间若有若无地飘荡,真是令人陶醉。有时候我也会把青春年少的心事说给它听,不管它能否听懂。等我看够了,闻过瘾了,说累了,才轻轻把花掐下来,回家炸酱吃或是晒干了留着冬天炒肉吃,味道美极了。

今年春天,我回趟老家,想到地里采把野菜。可是,当我兴致勃勃地来到地里,顿时傻了眼。地里秧苗长得整整齐齐,就是没有野菜,再仔细看,连杂草都难见踪影。记得以前,随便你走到哪块地里,野菜会遍布垄沟垄台,几分钟就可满载而归。难道野菜长了腿,逃跑了?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转身,看到地头有遗留下来的红的绿的粉的颗粒状的东西。我明白了,它们保护了庄稼,却杀死了野菜。我心痛极了,真想对那些农人们说,下手不要这么狠,这些除草剂用多了,对庄稼,对土地不利,对曾经养活过你们祖辈的野菜更是致命的。

在去村东头草甸子的路上,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我知道那里早被人们开发种上庄稼了。昔日的黄花菜,像饱尝压迫终于有机会出逃的新娘,芳踪皆无了。我坐在堤坝上,遥望曾经开满黄花的草甸子,心生凄凉。荠荠菜逃了,苋菜逃了,小根蒜逃了,黄花菜逃了,不知它们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忽然,眼前恍惚闪过一丝蒙眬的黄,在挨着草甸子很近的堤坝底下繁茂的蒿草中,有一株纤细的黄花菜。它还没开花,紧紧拢着花束,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花。不知这朵是不是小时候听我说过话的黄花菜,不知它还记不记得一个女孩与它说的那些琐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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