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轻轻飞
——东北餐桌吃食之十
作者：李丽杰
也许是当地的冬季太漫长了，所以我对春天何时能光临人间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哪天庭院的雪隐隐现出湿润了，哪天路边僵硬的柳条柔软了，哪天探向空中的手能感觉到风在指尖如丝绸般荡过了，这些在别人眼里跟本不在意的细微变化，总是令我心情愉悦，有种幸福感。我是那么喜欢春天，喜欢春风的暖，喜欢春风的柔。尤其是在阳光明媚的清晨，沐浴着暖意融融的春风，脚步不再沉重，如春风般轻盈起来。然而，近几年来，由于自然环境人为的破坏，春风一改往日的温柔，像一匹暴烈的马，四处乱蹿、乱叫，所到之处，无不搅起漫天风沙，让人满面尘灰，吃尽苦头。
尽管这样，我仍爱在沙尘肆虐的风中缓缓前行，默默接受它的暴脾气，试图与它和谐相处。踉跄中，一股更猛烈的风袭面而来，眼睛一阵钻心的刺痛，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想必是灰尘迷了眼。不得已，我跑进路边一家幼儿园，那是朋友开的，求她帮忙翻翻眼皮。脚步刚刚踏进大门，就听见有歌谣传来：“草地上，风儿吹，蒲公英，打瞌睡儿，梦见怀里小宝宝，酿成伞兵满天飞”。孩子们童稚甜美的歌谣仿佛是一剂良药，让我的疼痛顿时减弱许多。听着歌谣，我的眼前异常明晰，现出一幅春天的图画：辽阔的黑土地，高远的天空，三三两两的孩子，挎着竹筐，弯九十度的大腰，像寻宝一样，在地里挖蒲公英。蒲公英生命力顽强，随处可见，只是不易发现，因为初春的枯草还没变绿，它们也就霸道地不让别的植物超过它，将蒲公英深深掩盖起来。找啊，寻啊，眼尖的孩子终于在堤坝下的枯草堆里发现了一片，一声惊呼，孩子们全都欢呼雀跃凑过来，手疾眼快，几朵洁白的云彩游进云层深处的工夫，那些带着泥土芳香和植物微苦的清香气的蒲公英就挖满了筐。
蒲公英生于山间沟渠，河边溪畔，属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是药食兼用的植物。在我们当地，不管大人孩子，都亲切叫它婆婆丁，很少有人郑重其事叫它学名的。就像一个人有大名和小名之分，叫了小名，无形中就多了一份亲切和随意。至于其他地方称蒲公英为苣荚菜、黄花地丁、尿床草、奶汁草、鬼灯笼、金簪草，单从字面上看，已经很形象，很有意思了。蒲公英的叶子呈锯齿形状，植株矮小，花茎顶端生一头状花序，花萼数个，开黄色舌状小花；头状花序成熟时结瘦果，其上长有白色茸毛，整体看呈圆球状。风起时，茸毛赫然散去，如同训练有素的伞兵，飞向任何一个角落，并且在那里扎根安家。经过风霜雨雪的洗礼，来年春天，它们会发出嫩绿的芽来，从而生命再次获得新生。
蒲公英是春天时节我们当地餐桌上必不可少的吃食，略有苦味，可生吃、炒食、做汤、炝拌，风味独特。在我们当地，绝大多数人家图省事，只将蒲公英的老叶子摘掉，用小刀除去根，留下鲜嫩茎叶，洗净，沥干，直接蘸酱生吃。如果嫌苦的话，用清水多泡上一会儿，苦味会削弱许多。当然，也有的人家会炸一碗油汪汪的鸡蛋酱。夹一缕婆婆丁，蘸一口鸡蛋酱，再就着一碗水灵灵的大碴子，这种最普通也最民间的饭菜吃起来简直要把你的肚皮撑破。不信的话，你就在春天时节来东北的村庄吃一次看看。一直以来，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村人们无论是在贫穷的从前还是在富裕的现在，似乎都疏于做精致的菜肴。难道他们味蕾缺失不爱美味？或是手脚笨拙不会烹饪？其实，美味谁不爱呢，是他们舍不得把时间浪费在享受上，他们更愿意把一生的时间都交给这片黑油油的土地。
小时候有一年春天，放学后好朋友红霞总是拉我到野外挖婆婆丁。能在野外无拘无束地疯跑，与春风嬉戏，在春风中唱歌，这样的美差我是乐于参加的。红霞的家人似乎很能吃婆婆丁，当天挖的第二天就没了，还得叫我帮她挖，这让我觉得她家人都属鸭子的。后来一打听，原来是红霞的嫂子得了乳腺炎，每天用大量的蒲公英，或是用大锅煎汁，或是加少量的盐使其蔫软，放在蒜缸中捣泥外敷，效果不错。从那时起，我才知晓蒲公英的神通广大，不仅能吃，还可治疗乳腺炎。后来，奶奶又给我讲了这样一个传说：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少女患了乳痈，乳房又红又肿，疼痛难忍。但她羞于开口，只能强忍着，这事后来被她的母亲知道了，不但没为她治疗，反而以为女儿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姑娘又羞又气，便在夜晚投河自尽，被在河里捕鱼的蒲姓的老人和女儿小英救起。听了少女的哭述，第二天，小英按照父亲的指点，从山上挖了一种边缘呈锯齿状的植物，顶端还长有一个白绒球。风一吹，就四处飘去。小英将这种植物洗净后捣烂成泥，敷在少女的痛处，几天后疼痛顿减，并且慢慢痊愈。为了防止以后再犯同类疾病，少女将这种植物带回家栽种，称之为蒲公英。不管传说是否真实，反正蒲公英能治疗乳腺疾病从古到今有目共睹。自从知道了这个美丽的传说，再挖蒲公英时，我有些于心不忍，感觉它有了生命。小小的植株，竟然能为人类解除疾苦，不能不让人心存敬畏和怜爱。
午休时间到了，幼儿园的孩子们咿咿呀呀哼着新学的歌谣，爬上了小床，各就各位休息了。我告别朋友，向家走去。这时，风似乎跑累了，躲在树端高处歇息去了，街道的行人也少了，汽车喇叭也都失了音儿。难得有这么一个耳根清静的时刻，站在街心的我，竟然有些怅惘。莫名其妙地，耳畔真真切切响起这样一首老歌：“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飘荡//小伞儿带着我飞翔、飞翔、飞翔！”这首老歌是电影《巴山夜雨》的主题曲。在我10岁那年，在一个暗夜温馨的夜晚，在学校的操场上，我看到了这部电影。时隔30年，我仍清晰记得一个小女孩坐在巴山的山坡上，摘了一颗毛绒绒的蒲公英，嘬起两腮轻轻吹，于是，一朵朵白色的精灵就随风飘荡，飞过绵绵的山谷，飞上湛蓝的天空，好不惬意。蒲公英是快乐的，女孩却是忧伤的，她那晶亮的眸子里盛满迷惘。有如现在的我，站在街心，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如同近来滞后的工作，总是找不到动力和目标。这时，一个出租车司机见我傻傻地站在那不动，疯狂地向我摁着喇叭，我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急忙躲开。“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飘荡，小伞儿带着我飞翔、飞翔、飞翔！”我知道下一个目标在哪里——像蒲公英一样，在广阔的天地间飞翔、飞翔、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