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的饺子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团圆的饺子

——东北餐桌吃食之七

作者:李丽杰

真是无法想象,十七年前当父亲突发脑出血导致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和我的家人们是如何惶恐不安、战战兢兢地熬过每一分每一秒。父亲年轻时偏瘦,不胖,谁知人到中年后发福了,体重日益增加,这样血压就直线上升,不得不日日服用降压药。然而,因父亲性格豪爽,每每遇到朋友便开怀大饮,血压也就跟着风起云涌。那时我在医院工作,深知嗜酒对身体百害而无一利,所以每次回家总是劝他不要再恋酒。谁知,他却理由充分地辩解:“朋友风尘仆仆地奔你家来了,哪能大眼瞪小眼抱着饭碗吃菜啊。”也难怪父亲这样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北人原本就性情淳厚,待人热情如火,加之无酒不成席的老观念,凡是家里来了客人,餐桌上定会有酒的影子。正是这样的恶性循环,导致父亲在48岁那年春天,突发脑出血。幸运的是经医生全力抢救,性命无忧。记得父亲住院的第十天,刚刚从昏迷中清醒的他忽然说想吃饺子,这让一直守候在病床前愁眉不展的家人们欣喜不已。在父亲昏迷的日子里,每日只靠喝稀粥充饥,人瘦了许多。母亲喜滋滋地去经治医生那里询问病人是否可以吃饺子。医生说可以,但是不能吃肉馅的,不爱消化。姐姐一路小跑到市中心医院东侧的小饭店去买饺子。饺子买回来了,十七年后的今天,我仍真真切切记得那饺子是素三鲜的,皮薄,馅大,隐约可见馅内的翠绿色。当时父亲正在打针,只能躺着吃饺子,他边吃边吧嗒嘴,幽默地说:“站着不如躺着,好吃不能饺子,这两样都让我占了。”他的一番玩笑话,让家人无比开心,纷纷大笑起来,笑声使黯淡的病房瞬间抹上一层亮色。那一刻,望着窗外那株老柳树悄然萌动的绿色,我的眼泪不由流下来,父亲啊,春天来了,你看,阳光多好,万物都在快意地生长,你快快好起来吧!

我小时候爱头痛,痛起来天旋地转的,不想吃东西。母亲做了水嫩滑爽的鸡蛋羹,味道鲜美的葱花饼,甚至还启了一瓶平日里很少吃的山楂罐头,都被我摇头拒绝了。母亲没法子了,唉声叹气问我:“二闺女,你到底想吃点啥?”其实,我早就想直截了当说想吃酸菜馅饺子,但是我没说。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因为家里没肉,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饺子。后来,我还是没忍住,吞吞吐吐地说出不可能实现的想法。妈妈恍然大悟,连连责怪自己:“你看我,忙乎蒙了,怎么忘了你最爱吃饺子了。”说着,就去和面。白面不是缺货,自己家地里种的麦子磨的。可是,等到拌馅的时候,母亲却发了愁——没有肉啊!不年不节的,村里压根没有杀猪卖肉的。妈妈围着锅台转了有几圈,最后眼睛盯住了荤油坛子。坛子里有几块没熬透的油滋拉。油滋拉是过年时把肥猪肉剔下来,在高温下慢火熬,油熬出来了,装在坛里凝成动人的雪白色,夏天熬豆角时放上一勺,有猪肉的香道。而肥肉熬剩的肉碴异常醇香,我们叫它“肉滋拉”。它是我们小孩子最爱的吃食。肉滋拉跟酸菜搭配在一起,包饺子吃,味道好极了。那天晚上,我吃到了酸菜肉滋拉饺子,头不痛了,也不晕了,病当时就好一半。看来小小的饺子真是神奇,不仅能带给人们口感上的愉悦,还能治病。治什么病呢?妈妈拿手指点着我的额头,嗔怪地说:“治馋病。”

父亲和我在生病时不约而同想到吃饺子,而且吃了之后病就好了一半,这真是怪事。那么,身体无恙的时候,再吃上一盘香喷喷的饺子,那将是何等的幸福啊。于是,小时候我就天天盼着幸福时刻快快到来。因为心里揣着某种热切期盼,童年的那些日子就过得快乐而无忧。大年三十的晚上,幸福终于伴着雪花来敲门了。屋里灯光通明,屋外大红灯笼高挂,雪花在轻盈飞舞。这个夜晚,因为有红灯白雪的衬托而显得那么妩媚动人,那么与众不同。一家人幸福地忙碌着。父亲撸胳膊挽袖,卖力地和面。母亲从酸菜缸里捞了一棵带冰碴的酸菜,在菜墩上咣咣地跺开了。跺的时候,她的左胳膊一直在有节奏地甩着,劳动对于母亲来说,是件快乐的事情。酸菜跺好了,再跺肉。肉最好是五花三层肉,肥瘦相当,吃起来口感好。我们姐弟三人穿着崭新的衣服,叽叽嘎嘎屋里屋外跑着,闹着,而且谁的嘴里都不闲着,或是含一块带花纹的糖球,或是啃一个黑不溜秋的冻梨,或是吸溜一个化软的冻柿子。那时我曾天真地想,要是天天过年多好啊,不仅有饺子吃,还能吃到平时吃不到的零食。

面和好了,馅也拌好了,开始包了。父亲包的饺子特别难看,边捏得大不说,馅还小,吃起来不过瘾,我们一致不让他包,所以他只能干出力活——擀皮。而母亲包的饺子既快又好看,将面皮对折,两个大拇指一挤,手里就呈现出一个月牙形的饺子,那么精致、完美。母亲还会包麦穗饺子,她包这种饺子的时候,很用心,抿着嘴角,似乎把全身力气都用在包饺子上。包的时候,不是简单地把面皮对折,捏上,而是用拇指和食指把饺子上方的褶子细细的捏,捏得又密又紧,像是一株灌浆饱满的麦穗,然后摆在高粱秸杆扎的圆盖帘上。我们姐弟格外钟情这种好看的饺子,吃的时候都抢着吃。除此之外,过年包饺子时,家家必不可少地在饺子里放硬币和糖。清朝有关史料记载,“每年初一,无论贫富贵贱,皆以白面做饺食之,谓之煮饽饽,举国皆然,无不同也。富贵之家,暗以金银小锞藏之饽饽中,以卜顺利,家人食得者,则终岁大吉。”看来,在饺子里放硬币从古至今是有渊源的。吃到带硬币的饺子表示财运多多,吃到带糖的饺子则表示孩子在新的一年里,嘴巴甜,见人会说话。我年年都能吃到糖饺子,嘴巴是甜了,话却不会说。随着年龄增长,倒是越来越不会看人脸色说话了。看来,那时的糖饺子算是白吃了。

饺子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民间吃食,尤其到了新春佳节之际,更成为一种不可缺少的佳肴。“当——当——”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全家人像战士听到了冲锋号角,都兴奋起来,煮饺子的煮饺子,放鞭炮的放鞭炮,一家人开始热热闹闹迎接新年。这时,锅里的水也沸腾了,哗哗地响,好像它也在欢迎新年到来。母亲将饺子下锅,为了防止饺子粘连,得用勺子不停地转动。煮饺子时火要旺旺的,免得煮落锅,这是新年里最忌讳的事情。饺子又有“元宝”之意,饺子煮破了,意味着破财。所以,经验丰富的人们总结出这样一句话:盖锅煮馅,开锅煮皮。饺子下锅后,过了两三分钟,锅就开了,饺子全浮在水面上,如同一群快活的白鸭在水面凫游。这时候饺子馅熟了,但别急着用笊篱捞出来,还要煮两个开,用凉水点两次。当饺子皮鼓起来,变成白白胖胖时,再捞出来。每次煮饺子,母亲总是掌握不好火候,不停地尝,不是烫了舌头,就是烫了手。那时我真是想不通,那么聪明能干的妈妈,怎么就不会煮饺子呢?现在,我明白了,这大概跟数学天才能做出玄妙的方程式,却总在买菜时算错帐是一个道理。一个人在一方面优秀,在另一方面就有一定的弱点,这就是所谓的人无完人吧。母亲煮饺子时会多煮一盘,留给邻居家的秋菊过来拜年时品尝。秋菊的母亲信佛,年三十那天的饺子吃素馅,为此秋菊总是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吃肉馅饺子。据说信佛的人不骂人,不打人,但是我还能经常听见秋菊的母亲大口大口地骂着她那瘫痪在床的婆婆。

饺子在不同年代有不同的叫法,古时有“牢丸”“扁食”“饺饵”“粉角”等名称。三国时期称作“月牙馄饨”,南北朝时期称“馄饨”,唐代称饺子为“偃月形馄饨”,宋代成为“角儿”,元代称为“扁食”;清朝称为“饺子”,并一直沿用至今。现在人们生活富裕了,吃顿饺子不再是奢侈的事情,包饺子也要讲究色香味俱全。前几天去佳市,儿子馋了说想吃饺子,我们娘俩就去了喜家德饺子店。到那里我才知道,原来饺子馅有这么多样,荤馅有三鲜、虾仁、鸡肉、猪肉、牛肉等。素馅有韭菜、萝卜、小白菜、西葫芦等。据我了解,这些上讲究的馅大多出现在饭店,或是衣食无忧的城里人的餐桌上。而在农村普通老百姓家里并不常见,他们喜欢在自己家的菜园里就地取材,薅一把小白菜,极嫩,带着露珠和泥土,绝对的绿色食品。洗干净,用开水焯了,跺碎,跟肉一起拌馅。然后脱鞋,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炕上摆着一张小方桌。饺子出锅了,热气腾腾,咬一口,满嘴香,特别是属于小白菜独有的植物的清香,让你觉得自己很幸福,拥有了整个春天。吃饱后,再喝一碗清淡、温和的饺子汤,胃肠舒服极了,那简直是一种神仙般的享受啊。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结婚后我才知道婆婆、爱人跟我一样,在餐桌上格外青睐饺子。一到周末,我们娘几个就开始张罗包饺子,跺馅的跺馅,和面的和面,一家人其乐融融。然而,等我回到娘家时,看到的却是冷冷清清,只有父母两人在包饺子。驼背的母亲颤着手在捏麦穗饺子,她还像当年那样用心,抿着嘴角,似乎把全身力气都用在包饺子上;父亲擀皮,操持擀面杖的手远不如当年灵活,面皮擀得薄厚不一。父母老了,身体都不好,可见他们包一顿饺子有多难。尽管这样,他们仍是包了满满一盖帘。煮好后却没吃几个,麦穗饺子一动未动,静静地放在盘子里。我知道,那是父母留给我们的,他们在等儿女回家,回家吃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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