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香的大馇子
芳香的大馇子
——东北餐桌吃食之十四
作者:李丽杰
日头狠毒的盛夏时节,天空像着火了,烤得人们时刻想往阴凉处或是有空调的房间里钻,谁也不愿意闷在厨房里满头大汗做饭。然而,民以食为天,再热也得吃饭,主妇们为此发了愁,这时候大街小巷就会传来卖大馇子的吆喝声,那声音从东方露白的晨曦一直叫到暮色沉沉的黄昏,犹如一道温暖的春风催开了主妇脸上冷冻的笑容。她们拿着或大或小的器皿,叮叮当当来到声音的主人面前花一块钱买上一碗,然后哼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回厨房拌盘咸菜,于是一顿饭轻轻松松解决了。
因为东北盛产玉米,所以“大馇子”是东北餐桌的主食之一。它色黄,粒大,外形不如大米白净,秀气,煮起来花费时间长,不及做其他食物省时。但是作为一个东北人,人人都爱吃,谁敢说他没吃过大馇子呢?东北人去外地,只要你一开口,人家立即知道你是东北人。你还迷惑呢,我脸上也没有贴签,他们怎么就知道我是东北人?因为你的东北话带着独特的地域标志——黑土地泥土的芳香,有一股“大馇子”味,所以从另一个层面上讲,“大馇子”几乎是东北人的另一个隐喻的称谓了。
我生在七十年代的农村,家里困难,那时不只我家困难,全国都困难。穷肚子打底,所以小时候我在餐桌上没有资格挑食,什么东西只要熟了就行,皆可入口。想想这样也好,我从小就不爱生病,长得人高马大,大概跟不挑食有关系。不似乎现在的孩子动不动就缺钙,缺铁,缺锌,缺一切维生素,也缺以苦为乐的精神。这可愁坏了家长,动不动就买昂贵的营养补品,乐屁了制造这些东西的生产厂家。
若想餐桌上的吃食色香味俱全,令肠胃舒坦,就得花费时间精心去做。农村的活计繁重,母亲舍不得把时间浪费在吃吃喝喝上,一日三餐马马虎虎,有咸菜、大酱就能对付一顿。特别是到了夏天农忙时节,几乎天天是大馇子唱主角,早上煮满满一大锅,带出中午和晚间的,吃得我胃里直往上返酸水。那时候我曾发狠,等我有钱的那一天,天天吃饺子!可是,当条件允许能吃得起饺子的时候,却又格外怀念大馇子那带着泥土芳香的味道。唉,人就是这么怪,就是这么矛盾。
清晨,当太阳像个红妆新娘刚从东方扭捏升起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就趟着露水扛锄头下地了。临走之前母亲站在我的床头说:“小杰,一会儿起来的时候煮一锅大馇子,今天去南大岗铲黄豆,中午不回来。”我睡眼惺忪地应着,穿好衣服,不情愿地到厨房煮大馇子。那时候我十一岁,已经煮了一年大馇子。十岁那年的某一天,母亲开始郑重其事教我如何煮大馇子,她认为煮大馇子、蒸馒头这些与生存休戚相关的本领必需掌握,否则长大出嫁后到婆婆家会让人笑话的。事实并不是这样,结婚后我不会蒸馒头,也很少煮大馇子,婆婆一家人并没有笑话我,相反一日三餐由婆婆伺候,让我心里觉得过意不去。
母亲给我示范:煮之前将馇子和饭豆洗涤干净,在锅里添好水,先泡上半天,这样大馇子和饭豆爱熟,还省柴火。饭豆是红色的,馇子是黄色的,金灿灿中点缀红色豆子,很喜庆,很惹眼。我喜欢饭豆那绵软温暖的豆香味,所以煮的时候禁不住放了一把又一把。嘿,当厨子真好,自己愿意吃什么就多放什么。可是到吃饭的时候,弟弟却撅起了大嘴,他不爱吃软绵绵的饭豆,说没牙老太太才吃这玩意呢。这时候我把一把饭豆塞进嘴里,气他:“不愿意吃就别吃,不干活还挑肥减瘦的。”受我的激将,犟脾气的他果真不吃了,撅起大嘴跳过窗户去菜园摘根黄瓜,像受气的小媳妇蹲在门口嘎嘎地嚼,嚼得嘴角直淌绿汁。
见馇子吸水膨胀后,我拎着烧火棍去院子里抱柴火,我怕有老鼠突然从柴垛下钻出来,所以烧火棍不离身。有烧火棍仗胆,我先是冲柴垛呐喊两声,为的是吓跑那些令人讨厌的老鼠。别说,还真有不怕死的老鼠,有一次一只肚大的老鼠蹲在柴垛边上任凭我喊破了嗓子也不动,瞪着小黑眼珠贼头贼脑与我对峙着。最后没办法我叫来隔壁三叔,没想到,三叔赶他也不跑。它围着柴垛转圈,三叔决定放弃,他说老鼠怀了崽子,胆大着呢,它想在柴垛里安家。都说老鼠胆小,这只怀孕的鼠妈妈却不怕人类,母爱多么神奇,能让老鼠无所畏惧。从那以后,当我煮大馇子时,总是事先让父亲帮我抱回柴火。
柴火最好烧的是豆秸,因为杆硬如骨,抗烧,容易开锅,与之相比软塌塌的麦秸就差许多,像是个软骨头的汉奸,一投进灶炕里眨眼之时化成了灰烬。我最爱看豆秸那蓝色的火苗欢快地添着锅底的样子,它们不断变化形状,一会呈尖尖的塔形,一会呈盛开的花朵儿样……我的脑子仿佛跑进了一匹脱僵的野马,思绪扯也扯不住,如果不是锅里冒出的热气提醒我,我还在那神思万里呢。这时候可以用笊篱将整锅馇子搅拌起来,让白色的脐子浮出水面,用笊篱飘出去,因为脐子飘不净大馇子粗糙不好吃。飘脐子是个技术活,将笊篱顺时针搅拌,开始慢,渐渐快至旋涡状。母亲手里的笊篱左摇右晃,像一叶摇摆不定的小船,晃了两下就把脐子全部飘出来,而我学了几次也学不会,总是把馇子飘上来,白白糟踏了粮食。脐子飘干净了,剩下的活是边烧火边用饭勺搅拌锅,防止馇子糊锅。有时候大馇子没煮完,又赶上小伙伴叫我到院子里跳皮筋,我就有些左右为难了,用好吃的哄弟弟帮忙。谁知道弟弟比我还贪玩,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背后吃完好吃的人没影了。等我玩够了,一锅大馇子都串烟了。串烟的大馇子难以下咽,为此我没少挨母亲的责骂。
黄豆地离家路途遥远,父母为了节省时间中午不回家吃饭,由我给他们送饭。我把大馇子捞出来,用井拔凉水过了三遍,装在一个带盖的铁盆里。然后用罐头瓶子装几勺大酱,再去菜园拔大葱、小辣椒、黄瓜等蘸酱菜,洗干净,一同带上。要是坛子里有咸蛋,我会自作主张煮上几个,一是解自己的馋,二是犒劳父母铲地辛苦。午饭放在竹筐里,上面盖一块干净手巾,我出发了。南大岗离家很远,足有三里地,走在乡野漫漫长路上并不觉得寂寞,因为我的视野里总能闪现出一些有趣的东西:大坝、壕沟、地头的花啊草啊热情地摇摆着,跟我打着招呼,生怕冷落了我;那些灰不溜秋的大家贼落在还未成熟的麦田里,不背人地唧唧喳喳地商讨着日后如何偷农人的粮食;坝下的水沟里偶尔传来鸭子们为争夺一条小泥鳅鱼而发出响亮的嘎嘎叫;草丛里响起的是不绝于耳的各种虫鸣,“吱呜——吱呜——”“嘟啦——嘟啦——”“嘀哩——嘀哩——”虫儿们是在开音乐会吗?一定是的!这时候的我,内心激荡着一股巨大的暖流,大自然多么伟大,多么无私啊,把这么美丽的景色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我,让我幸福得像个公主。本打算快些到达目的地,可是被路边嫩黄的蒲公英花和淡粉色的打碗花,还有深紫色的茵阵花吸引了,我放下竹筐,采了一大把,编起花环来。编好后戴在头上,一路美滋滋的到了地里。远远的,看见父母冲我招手,我像只欢乐的小鸟飞奔过去。“妈呀——”脚下被土坷垃拌倒了,竹筐甩了出去!完了,大馇子撒了!我趴在垄沟里惊天动地大哭起来。母亲过来安慰我说没事,你看,撒在黄豆秧上了,搂起来能吃的。我说,不能吃了,沾上土有细菌了。父亲将撒在黄豆秧上的大馇子小心翼翼地用手捧起来,沾土的我以为他会不要了,谁知父亲竟然一粒一粒捡起来放进嘴里!这时我才理解“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句古诗的深刻含义。我脸红了,下决心戒掉剩饭碗的毛病。累了一上午的父母吃光了带着泥土芳香的大馇子,脸上绽开满足的笑容,铲起地来更有劲了。这时候我特别骄傲,觉得自己有用了,等到秋天庄稼丰收了,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啊。
到了活计较少的冬天,又逢年关将至,母亲在拆洗完棉衣之后,身上或是头发上粘着一两片白白的棉花绒儿,围着锅台一心一意做些吃食,比如包粘豆包啦蒸馒头啦蒸花卷啦,当然也煮大馇子。大馇子煮好后捞出来,放在下屋冻成坨,这叫“隔年饭”。吃的时候只需加点水,烫成粥,原汁原味,不仅滑溜,而且爽口,如果就着脆生生的不留克咸菜或是颜色鲜艳的碎咸菜吃,那顿饭会吃得格外地饱。
在我们当地卖大馇子的随便可见,无论冬夏,倒骑驴上装一个铁桶,里面盛满热气腾腾的馇子,满街吆喝着,一块钱一碗,很便宜。我买的时候通常多要些米汤,米汤好喝,但是有的碱味大,涩口。煮大馇子加碱为的是容易煮烂,营养却被破坏了,吃起来饭味消失殆尽。有时候心血来潮去超市买几斤大馇子,用电饭锅煮上,不加碱,馇子真的煮不烂。
2009年去北京游玩,天气热,无食欲,做梦都想吃碗大馇子。可惜走了几家粥馆无大馇子,都是小馇子,破破糟糟的,粒不圆润,味道也逊色许多。勉强吃一碗,感觉心里堵得慌,恨不能长出翅膀马上飞回家,痛痛快快地吃上一碗散发着泥土芳香的大馇子,最好再来盘小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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