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调至宣传部门工作不久,便参与组织了一次“送文化下乡”巡回活动。其时,上上下下都在喊“送图书下乡”,“送电影下乡”,“送戏下乡”……颇热闹。说实在的,我总觉得是否必要。然而,当我在某一“村小”(乡村小学)看到操场上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都在盯着悬于球架间的银幕时,当我看到我们带下去的影片《敌后武工队》引起了全场群众热切的欢呼时,当我看到电影散场以后那久久不愿离去的人群时,我愕然了。那熟悉的场面,那熟悉的情形,把我带到了早已淡忘了的童年时代,带到了我整个童年时代都离不开的露天影院。
    我的童年是在苏北平原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里度过的,和所有乡里孩子一样,盼电影放映队到村上来成了我顶快活的事情了。电影放映队一来,村上就有露天电影了。其时,看露天电影几乎成了乡里人生活里主要的精神文化享受。
    露天电影的场地,多半在村庄那空旷的打谷场上。打谷场,稻谷入了仓库,稻草堆成了垛,空旷、平整,好容人。稍稍像样子的村庄,露天电影也有在学校操场上放的。这学校起码得是个完小(完全小学的意思,小学几个年级要齐全),否则操场根本不够用。在学校操场放电影的好处,一到冬季就显示出来了。西北风刮得呼呼的,露天里,人们冻得直发颤,可电影放映队个把月才来村上一趟,咬着牙也要看到结束。这时,倘若是在学校操场上,那四周高高的围墙,便能把寒风挡在墙外,在墙内看电影则暖和多了。
    家乡是苏北出了名的水乡,出门见水,无船不行,历史久矣。因而,电影放映队,实则是电影放映船。一个乡,几十个村,就一条电影船,一台放映机,配两三个放映员,其中明确一名为队长。电影船先到哪个村,后到哪个村,是有规矩的,这是乡里管的,不要说放映员没权,就连队长也不好擅自变的。当然,个别情况特殊的,另当别论,其实得看队长与乡里分管干部的私交怎样了。不过,放什么片子,是放一部,还是两部,则是凭队长、放映员作主。知道内情的,便事先跟电影船上的人打好招呼,轮到他们村放映时,不仅能看到新片子,而且能看上不止一部,狠狠地过把瘾。这人情,村上自然得有数才行。于是,电影船那“突突突”的柴油机声在村河上一响,村干部便安排公勤员忙着到村民家逮鸡、逮鸭,到代销点打酒、买烟,忙活起来。
    “今晚放电影啰!”“电影船来啰!”先是村子上的小孩子欢喜得什么似的,蹦着,跳着,喊着,跑回家。很快,今晚村子上要放电影的消息就传开了。尽管天色还早,大人们都结了手里的活儿,回家做晚饭,好逸事逸当地到场头上看电影。小孩子则忙得更欢,扛大凳,搬椅子,抬桌子,一个劲儿往场头跑。一会儿工夫,空旷的场头上,便摆满了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凳、椅,一行挨一行,倒还算得上齐整,像是训练过的一般。其实,每一回村上来电影船,小孩子们都是这样,早早地在场头排满了凳椅,习惯了。
    露天电影不像城里影剧院里的电影有放映时间、放映场次,露天电影放映的早、晚权在放映员手里。几乎每一回露天电影,大人也好,小孩也罢,都要盯着场头上那白色的电影幕子好一阵子,回头望望放映机,摆在大桌子上,就是不见放映员的人影,只好再盯着那白色的银幕。在人们急切的等待之中,放映员浑身散发着酒气,在村干部的陪同下,来到了放映机旁。此时,人群一阵欢腾:“噢———噢———”他们为终于等来了又一场露天电影而兴高采烈。其实,一场电影很少是极顺利地看完的,其间总会生出一些事来,断带啦,发动机出故障啦,换电啦,甚至人群里为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啦,有个男人的手伸到人家老婆的胸前啦,诸如此类,搅得场头上乱哄哄的,人们心头烦躁躁的。尽管如此,又没有哪个舍得离开,电影船来,不容易噢。
    其时,露天电影的片子,多半是战争影片,几乎是从一开机就“冲啊———杀啊———”,直到放映员从麦克风里说出“电影散场以后,请大伙儿慢慢走”,那银幕上依旧是冲锋号不断,喊杀声不断。即便如此,大伙儿还是津津有味的,直着脖子,站着看完影片的结尾。自然也有例外的。在我的记忆里,村东头就有一个叫“开大钱”的人,每每银幕上战争进行到极艰巨、极关键的当口,他便提了小凳子,早早离去。别人甚是不解,奇怪如此紧张的战争,他怎么不看个究竟。别人询问,“开大钱”似乎胸有成竹,丢下句“看什么,中国胜!”悠然自得地离开。此后,“开大钱”的“中国胜”在村子上很是流行了一阵子。逢到电影船来村上,便有小年轻拿“开大钱”开心,“开大钱,今晚放什么电影唦?”“嗐,中国胜!”“开大钱”把握十足,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别说,那时的战争电影,还都叫“开大钱”说中了,到片子结束,都是“中国胜”,无一例外。
    看露天电影,绝不仅限于本村人,邻近村子的大人、小孩也很多。这一带,村与村相隔算不得远,碰上顺风向,一个村上放电影,另一个村上的人坐在家里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得见电影里的台词呢。那年月,乡里人做梦都没见到电视机,一年难得进一趟城,即便是进了城,也舍不得花几毛钱买一张票坐在影剧院里的,那要得一个劳力做几天工呢。露天电影,在他们精神文化生活里就显得非常之重要了。因而,电影船今晚在哪儿,明晚又去哪儿,他们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为了一场电影,跑三五里乡路,将衣服脱了举在手里,踩水游几条河,那是常有的事,不稀奇,我也干过。
    露天电影,给乡里的孩子们带来了无穷的欢乐,给乡里的青年男女则带来了播种爱情的土壤,尤其是青年男女成群结队去邻村看电影,一来一回,要走好几里乡路呢,那人群则越走越散,越走越稀,渐渐地,没了先前的嘻笑,没了先前的队形了,定神一看,多半是成双成对的了,似戏水鸳鸯,散在田野里。要是碰上明月当空的夜晚,那对对情侣,漫步乡间小路,享受乡野夜晚的安谧,享受如水月色的轻柔,享受两情相悦的温馨,暂且丢掉一切,什么都可以不想,岂不美极,妙极。若是碰上黑夜,又忘了带马灯之类,那便会生出些笑话来。那青年男女,自顾卿卿我我、亲亲蜜蜜,稍不注意,“扑通”,整个人均下了槽沟,待后边有马灯的上来一照,一对鸳鸯,顿时成了两只落汤鸡,引得一阵大笑。随后,要挂在人们嘴边好一段时日,才被渐渐淡忘。
    这些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在外地读过几年书之后,就一直在城里做事,乡村对于我似乎变得陌生了,童年时代的一切亦变得模糊了,唯有那露天电影,则成了留在我脑海里一道抹不去的风景,我童年时乡村独具魅力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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