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等待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2004年5月13日,这个原本极平常、极普通的日子,对我和我的家人来说,却有着极不平常、极不普通的意义。因为,这一天我将在台湾高雄见到我的舅公,这是继舅公十四年前第一次回大陆探亲之后,他在大陆的亲人第一次到台湾去看望他。为了这一天,我和我的家人已经等待了五千多个日日夜夜。
    去台湾的事,早在一年前就有打算了。作为泰州文联代表团的一员,我盼望赴台除了想作些两岸文化交流之外,还是存有私心的:想到台湾舅公家看看。知道我有这样的行程之后,舅公的心情似乎比我更为迫切,每隔几日就会来电话寻问,何时启程,具体哪一天到台湾。然而,去年突如其来的SARS病毒,让我们赴台的行动计划被迫取消了。说实在的,我的内心倒是一阵紧张,生怕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就这样丧失掉。也叫“好事多磨”吧,今年5月8日,我终于如愿随泰州文联代表团飞抵台湾。五天之后,代表团在高雄活动,我这才有机会和日夜想念的舅公见面。
    5月13日下午,我推掉省同乡会邀请参加的见面会,早早在入住的文宾大酒店等候舅公的到来。说起来,此番应该是我对舅公回大陆探亲的一次回访,内心的激动与紧张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我们这个大家庭几十口人,我是第一个来台探望舅公的。等待的时光是漫长的,我在脑海中设计着、想像着不同的与舅公相见的情形,激烈的拥抱,热切的问候、滚烫的泪花······五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等待,让我有太多太多的期待和感慨。
    第一次和舅公见面,是在十四年前了。那是他离开大陆后第一次回家探亲。听母亲说,舅公16岁随国民党部队去台湾,先是当海军,后来又跑海轮,去过世界上几十个国家呢。他那时也想,自己整年整月在这么多的国家跑,怎么就不能回大陆看看自己的亲人呢?无奈天各一方,惟有思念相伴。舅公的这个心愿直到退休之后才得以实现。他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大陆看望自己的亲人。
    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当舅公回到阔别45年的故土,见到家里的亲人时,老泪纵横,不能自禁,一家人都陪着他流泪,这泪水中饱含着太多太多的思念,太多太多的酸楚,太多太多的悲喜······其时,舅公已经61岁了。在家中的日子,舅公终日被亲情包围着。一家一家地探望,给每家大人小孩送上早就准备下的礼品。几十天的时光很快过去,转眼到了舅公的归期。
    舅公临行前和家里人商量,想将自己父母的遗像拍成照片带回台湾家中,在他想来:自己对父母不够尽孝,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能把父母遗像带回去,每天敬上一炷香,也算是聊以自慰吧。这天地之间,割舍不断的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这种东西不论过去的时间有多长,不分东方西方之地域,不分种族和肤色,它应该是人类所共有的,它所蕴藏着的巨大力量,是任何人都无法逆转的。
    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紧步上前打开宿舍门,只见一位中等身材、满头银发的老人站在门口,口中轻唤道:“仁前!”我竟一时无语,迟疑片刻之后,才放声叫了一声:“舅公。”没有壮观的场面,没有热烈的拥抱,没有滚烫的泪水,和舅公的见面平静、平和、安然。一切有如家常之中家长见到自家孩子似的,自然而然。局外人根本看不出这是一次十四年之后的见面,这次见面有着两岸亲人之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等待。也许有人会心存疑惑,为何如此漫长的等待之后的见面,会略显平淡呢?说实在的,这跟我头脑中想像的也是有距离的。然而,事后我再想这件事情时,却不再这样看了。海峡两岸的地理距离虽然现实的存在着,两岸的亲人因此而分隔着。但有形的隔不断无形的,我们一家和舅公一家的亲情是水乳交融、无法分离的。我们的欢笑,我们的酸楚,我们的思念,我们的心,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在一起,并不会因为地理区域的隔阻而分开。既如此,一切归于平静,一切归于平和,一切归于安然,也就再正常不过矣。
    随舅公来酒店接我的,还有舅奶奶和他们的小女儿、小女婿。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上了舅公小女婿的私家车就直接到了舅公为我接风洗尘的饭店,是一家绍兴人在台开设的“老绍兴酒家”。一到酒店,我惊呆了,原来舅公把在台的家人全部叫了过来,大大小小十来个,坐了满满一大桌子。舅公先把我介绍给他的家人,然后再向我一一介绍。在舅公的介绍中,我知道了他和舅奶奶一共生了三个女儿,都已婚配,第三代中有一个外孙和三个外孙女。三个女儿不和他们住在一起,分别在花莲、垦丁和台中。这次为了迎接我的到来,他们都请了假,也赶了几小时的路呢。席间的气氛自然是融洽的,连我自己也想不到,与舅公的家人第一次见面就如此亲密无间,没有一点隔膜的感觉,让人再次体会亲情的伟大。舅奶奶告诉我,这家酒店是舅公最喜欢的。他老人家记忆深处忘不了大陆,那是他的根之所在。所以,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对家乡的饮食也还是情有独钟。舅奶奶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几十年来对舅公照顾有加,这对原本举目无亲、孤身在台的舅公来说,也是极大的慰藉。我作为晚辈在席间惟有不停敬酒,感激舅公如此的安排,感激舅奶奶几十年来对舅公的关爱,感激舅公一家的盛情。为了使这一切能让在大陆的我的亲人们也看到,我用自己并不熟练的摄像技术在席间不停地拍摄,我要记录下这珍贵的见面,这有了五千多个日日夜夜等待之后才能有的见面!
    晚饭后,我在舅公一家人的陪同下前往舅公在高雄的家。舅公所住的是一个眷属区,用当地人的解释,是大陆过来当过兵的,这样的人安置在一起,就成了一个特定的区。舅公家在一幢公寓楼的一楼,三室一厅,挺宽大的,家中收拾得有条有理、干干净净。当我继续我的摄像工作时,我在镜头中发现了两样我熟悉的东西:两幅字迹飘逸俊秀的书法作品!一横幅是“月是故乡明”,另一竖幅是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这两幅作品是十四年前舅公第一次回大陆时,我请友人知名书家张宗铭先生专门为舅公题写的。舅奶奶告诉我,舅公很是看重那次带回来的这两幅字,这么多年来一直挂在客厅最醒目的地方。我离开摄像机的镜头,凝望着满头白发的舅公,他微胖的脸上流露着慈祥的笑意。我在心里默算,老人家今年已七十五虚岁啦。听说,他前年直肠癌动手术后留下一点后遗症,一天当中如厕的次数大增,这就给出行带来诸多不便了。他原本今年想再回大陆一趟的,而且决意要把小女儿、小女婿带回老家看一看。老人家的用意是十分明了的,他是想让他的后人不要忘记大陆———他的根之所在,他是想让他的后人和大陆亲人之间的亲情能绵延不断。
    在舅公家中的叙谈是极其开心喜悦的,我还特地给远在东北长春的父母亲打了电话,让他们也感受一下和亲人团聚的气氛。然而,分别很快就来到了。我看看手表,时针早过了零点。这已经是新的一天,2004年5月14日了,一家人睡意全无。但明天代表团的行程还在等着我呢,我只得起身告别。原本很开心的舅公在送我出门时,声音颤抖着说了句:“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来啊!”其时,泪水早已在我眼眶里打转了,为了不让年迈的老两口过分伤心,唯有强忍着、克制着。再三道别,我方才上了车,眼中的泪水还是无声地流了出来。望着转身进门的舅公的背影,我心中想到的是,他这样的身体,这样的高龄,再想成行回大陆一趟,怕不易矣。想到这,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悲凉。海峡两岸同是炎黄子孙,究竟要阻隔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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