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中的呓语
1
本来的自驾游一下子成了跟团,心里百般的不情愿。我的摄影师说:两个选择,要么跟团要么取消。
我瞥了他一眼,无奈地看着远方说:跟团也好。
他立刻拍拍我的肩露出狡黠的微笑说:明智的选择。
看着远方,突然有些失落,那水远山遥的距离,竟要带着一路的嘈杂而去,仿佛瞬时失了些美好。想,要经过怎样旅途的喧嚣,要经过多少视觉里的不愉快,才能到达。
对跟团有天然的抵触,行走,是一种生活所在,情趣所在。行走必要深深的浸在某个地方,狠狠吸吮它,感受它。
有些东西无法从视觉中获得,或许会有一掠而过的惊鸿,但是那些一掠而过的惊鸿里除了匆匆的一瞥,还有什么?我要的沉淀没有,我要的隐藏在深处的属于这个城市的灵魂没有,只有那些匆匆的陌生像是一个女子曼妙的舞姿在舞台璀璨的灯光里一遍遍极其轻柔的掀起瞬间的迷乱。
这样的停留,无法定格在某处,无法深入,无法交流,无法留下非凡的记忆之痕。这样的行走很像始终相望着的两个人,等了很久终于遇见,却只是擦肩而过。于我,不喜欢这样的到达,这样的拥有不尽兴。于我,会用尽全力去拥有,用尽全力去阅读。必不会轻慢了这样的相遇,不会轻慢途中哪怕不小心落在发上的微尘。
他说:看,风景,多美!
我是愿意一个人沉浸的,不喜欢交谈。他一定寂寞了很久,像是没说过话似地,一句接着一句。
我只得闭上眼睛,假寐。他终于住了嘴。
记得那个人对我说过:要进入生活。我信他。我只是在寻找入口。这辆车上有四十多个人,于我已经是很熙攘了。要在从前我早早就会塞上耳机,用音乐抵抗这喧嚷。
但是现在,想起他说的话。我知道,总要有个开始来打破原有的沉静。我知道,我终要弃了这安静而去。
2
我用胳膊拐了拐他。他从梦中惊醒:怎么了?
你要是想说话,我可以陪你,我不能让你白白当我的摄影师兼生活助理。
他打了个呵欠说:没事,先记着。说完又歪过脑袋想睡。
心理咨询可以从现在开始。我紧追一句。
现在也没什么可咨询的呀。他像一个无辜者。好像我在逼迫他似的。
你是病人,我是医生,你来提问,我解答。
首先声明,本人没病。
我知道,心理的问题也是问题,我们都是这样叫,你别介意。
那让我想想。他真是认真的想了好久。
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他抛过来一个问题。
他说:为什么同样是一个人,我会有时候喜欢她,有时候不喜欢。这样的偏差来自我还是她?
太经典了。这样的感觉很多人都有。你能够拥有大众的的困惑,说明你的心理尚属正常,没有偏离的太远。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问:你的意思是说我算是心理正常者,对吧?
对,基本算是。想知道答案吗?
他耸耸肩说:你说吧,我听着。
很简单。视觉疲劳,味觉疲劳,嗅觉疲劳,甚至精神疲劳,当这些疲劳聚合到一起的时候就是审美疲劳。审美疲劳就是对于一种事物的反复欣赏所产生的一种厌倦心理。审美疲劳必然导致远离。远离之后又会产生新一轮的返顾和渴望。所以你会不是所有的时间都喜欢或厌倦一个人,这很正常。
疲劳?这就只是一种疲劳?
是的。我的回答结束,你要自己去思考。你悟得出就获得解救。
3
我再次陷入沉思,我还是喜欢安静。我又想起那个人对我说的一些话,反复想反复寻思,反复的在理论上纠结。
他扭过头说:那为什么阅读没有疲劳,行走没有疲劳?男人与男人没有疲劳?
看来他还真思考了,看来这家伙不好糊弄。我赶紧调整一下思路说:这些是没有,并且永远都不会有。因它们是不断变换的,有新鲜的诱惑。
生命不一样,属于一个人的生命的色调像是被打上了印记,一生都只有一种个性,它再狂野再放肆再逾越,也不会超越这个人本身的所在;爱也是这样,一生只能守候一个人,所以会觉得单调乏味,会有疲劳,而且是无法言说无法解脱的疲劳。因无论怎样疲劳,都不能离开。也就是说,你面对着一片森林,却只能望着一棵树。无论它开花还是结果,无论叶子怎样纷纷落尽枝干萧萧干枯,你都不能远离。你必须在这个地方站立一生。
说白了,就是一种限制。是限制导致疲惫。男人与男人之间是没有限制的,不被限定就没有束缚,没有束缚就没有疲劳,没有疲劳就没有逾越。
4
其实,我并不想看到或进入他人的内心,可我却又总是习惯了有意无意的窥探,从窥探自己开始,然后,探测别人。进入一个人的内心并不容易,你要无数次的经受一些明明暗暗反复的折磨。好在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折磨,我情愿笼罩在这样的折磨中,自虐,自毁,自灭,然后自生。
我的潜意识里总以为自己是一盏灯,而别人都陷在黑暗之中。我要一次次的去照亮那些黑暗的地方,一直到这世界再也没有黑暗和阴影。
目前,我还只是在一种臆想里纠结,我只看得到自己内心的某些挣扎所在,并以此猜测生活或人。关于他所说的所谓的大生活,到底是什么?到底有什么?于我,还是一个谜。我不懂,我还不懂,什么样的生活,要赴汤蹈火,要流连忘返,要欣喜若狂,要撕心裂肺。我只知道,这片广阔的土地上,有空旷的原野,有碧蓝的天空,有清香的茉莉,有带着锋芒的玫瑰,也有罂粟的诱惑。
但是,我要听他的话。现在,我要一一去嗅这味道,去感受这味道来自何方,又因何而来。就像喝酒,在醇厚的清香伴着灼烈进入胸腔的时候,一定要知道这甘醇是火红的高粱还是金黄的小麦酿制而成,又经过了多少无法见到阳光的寂寂地年代的尘封洞藏。若此,那喝酒的时候定能喝出一种味道,或者是岁月的味道或者是粮食的味道,或者是土地的味道,或者是某一个酿酒人的味道。人也是如此,他安静,他的安静从何而来?他颓败,他的颓败从何而来呢?他萧瑟,他的萧瑟从何而来?
进入生活就是进入一个个灵魂的原态在一片欲望之地的洗练,沉浮。
我怕这浸染,我怕看到不洁。但是现在,我就要进入这不洁之地了。我知道,一定会有不洁所在。
5
他又说:为什么我有时候喜欢这限制?有时候又不喜欢这限制呢?
是不是爱的时候宁愿被限制?不爱的时候就想挣脱?
是这样。
你问的还是刚才的问题。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
我说了,不喜欢重复的问题。记住,你只有两次机会,你已经用了一次。回来的时候,你还可以再提一个问题。
什么?这麽苛刻。我还以为可以无限制的提问。
无限制!哪里都不会存在无限制。
那我也太亏了。我全程摄影师,还要兼生活助理。什么生活助理啊,还不就是背包,买水,订餐。整个一打杂的。
不亏。亏不是从体力上来看的。你付出了劳动得到了智慧,就像寺庙中扫地担水的和尚;你付出了摄影得到了一个女子无数次的视觉亲近,就像T型台下眼花缭乱的看客。
Oh my god
他大声抗议。
6
一路上都是风景。从一个城市进入另一个城市,从黎明到黄昏,眼前变幻的美景让视觉饱满的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超越这个季节这一刻。
我看了他一眼,怀着感谢。
因最初决定自驾游。可临行他突然改了主意,并且态度相当坚决。
他说:如果驾车去,会失去一路悠闲的美景。
我说:为何?
他说:因所有的注意力和视觉都集中在方向上,会无力观赏,或失去观赏的心情。
我说:我要的是终点的风景,沿途的东西并不是我的最要,也许根本就与我无关。
他说:终点是什么?那只是一个想象。我们不能因为一个想象而遗漏或失去在身边经过的东西,也许那些东西比什么所谓的终点还要美还要有意义。
也许是吧,但生命里的遗漏是无法控制的。遗漏就遗漏吧,我总不能占尽所有。
你是不能占尽,因为你是总想着黑夜的人。我曾经怀疑,你看得到这满目的阳光吗?阳光即使来临,你也会找一把太阳伞把它遮上。你是属于暗的人,在我看来,研究心理的人皆是如此,因为她们总看到来自别人内心的阴霾。她们生活在无止境的暗之中。
你根本就不懂。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试图分析一个心理医生,还试图按你的方式拯救她。
对不起,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好像一直在试图以一棵树的姿态探测或试图诠释整片森林。
是吗?这话怎么这麽熟悉。记得那个人也这样说过:你仍站在空中看这大地……要改变,要通俗,要走进人间,要温暖,和笑。不要孤独,不要冷僻,不要包裹自己。这世界不认可这个。你需要的只是一个世俗世界。你并不生活在真空中,诗画世界是不存在的。美在世俗中,不在臆想中……
我总想起他说的话。总想起。
我看着远方说:好吧,就算体验生活吧。你知道,我喜欢冒险,所有的尝试对我都有诱惑力。
这个,我看得出。研究心理本身就是最大的冒险。
7
当沿途的风景经过视觉的时候,我是欣喜的。他说的很对,行走就应该这样,不是在臆想里奔向终点,而是在每一个城市每一段时光每一次视觉的停留里浸染。这样,当回眸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饱满的,没有无力没有空白没有遗憾,有的只是这曾经如同深闺里探出窗外的一次窥视的丰盛记忆。
看他一眼,他却开始沉默。忧郁的眼神落落寡欢。他的眼睛里像是装满了整个秋,萧萧的风透过长长的睫毛狂啸而来。
是我蛊惑了他吗?是我让他的心进入了萧瑟吗?或许是。但这不能怪我。我就是一个属于萧瑟的女子,靠近我就是靠近萧瑟。
我说:看过萨特的书吗?萨特说,什么都拯救不了一个人。但什么地方都存在着拯救。
他说:我的生活不在书中,我的生活就在生活中。
那你从生活中看到了什么?无聊?无奈?无妄?
不,都不是。是真实,血淋淋的真实,光灿灿的真实,呼呼作响的真实。什么都有,你无法想象。
我不想想象。因为我知道,生活的嘈杂,挣扎,和无趣。
那是你没有进入,你只站在门口张望,然后就以为看到了一切。你只是看到了一个人穿在身上的一件外衣,你只是看到了一本书的封皮,你只是看到了一个季节的景象,就以为是全部。
不,起码我看到了人的内心。
你没有看到,你的这些所谓的理论都是从你自己的内心而来,或者从所谓的书中而来。
那一刻,我有些慌乱。他是犀利的。这样看来,生活穿透力要甚于书本。
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咨询我?
他说:我咨询,其实你不一定给我解答,或者你说什么都行。
为什么?
因我知道,很多东西都是可以延伸的,无限延伸。我只是不想被局限住,被自己限制是最大的悲哀。我需要延伸,这样我才能更辽阔。你可以带给我思维上的快感,让我打开一扇窗又一扇窗,看到无数无数美丽的风景。
延伸?我思索着。又想起那个人的话,他的意思应该也是延伸,从一个人伸展出去,一直伸展到人群中,伸展到生活的最深处。
那你为什么会沉默会忧伤?你还是需要拯救。我继续追问他。
是消解。我需要随时消解一些郁积。
原来他是在自我消解,自我拯救。他是在借助别人的灵魂之涅槃来圆满自己,延伸自己。
我恍然。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只不过,他要的是心灵的延伸,我要的生活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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