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防范

    我一直都在试着去了解死亡，一步步逼近它，还原它的来龙去脉，最终总是一团糟，且离它越来越远。我也知道，当我真的了解它了，靠近它了，撕开了它的真相，我也会被他蛊惑着带走，再也不回来。

    当我这一分钟还在呼吸，每个毛细血管都张着大大的嘴接受生命的恩赐时，我就想也许下一分钟我会死去，原因也许是一颗从天而降的石头，一辆失控的小车，或者仅仅是吃着美味时噎死了。身边的一切都是具有杀伤性的，它们用欺骗人的平凡时时刻刻威胁着每一个生命。

    我必须对它们加以防范。

    所以，原谅我的这份惊慌，僵硬的摩天大厦奔跑的小狗打电话的陌生人透明的旋转门人满为患的电梯蹒跚的公交车臃肿的地铁不可捉摸的保安吵架的菜农端着高脚杯的女人扛着煤气罐的男人低空的飞机鼓动的音响血色的菜盘——他们都在争夺我的灵魂，我的身体在颤抖中孤军奋战。

    当我失控的时候，死亡就在我的对面，灵魂脱壳而出。啊，如你不能消除我的恐惧，请你原谅我的惊慌！

2           幻象

    农村的灵堂都设置在死者的家里，那一刻，是否因为家是灵堂，死者会觉得很温暖？

    我的伯父在四十四岁那年，从高楼上摔下，摔得千疮百孔，艰难地死去了。他在家里躺了七天七夜。

    他一个人睡在竹榻上，周围的人跪着一半，站着一半，哭着一半，哼着一半。里三层外三层几十个人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想出来极其困难。

    我看到他哭喊着，不舍地，愤怒地在竹榻上挣扎着。他的死亡动静很大，几乎嘈杂，盖过了人声，灵堂里尽是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他挥舞的手臂碰着跪着的我，我往后退了点，立即有人把我推上前去，和他抢位置。他歇斯底里地撕扯着他身上的寿衣，叫喊着要穿平常的衣服，没人理他。他喊着要吃饭，没人理他。他叫她的大儿子，二儿子，小女儿，没一个理他。他喊他的媳妇，黄黄的牙齿都露出来了，可他媳妇在房里晕睡过去了。我看着他，用眼神告诉他，我去给你盛饭。他不理会的我的眼神。

    最终，他挣扎着站起来了，当他雨一样的泪水淋湿了他从人群中开辟出来的道路时，地板的味蕾被咸得痉挛。

    我叫喊着妈妈，妈妈把我扶起来，说，回去睡觉吧。

    我说，我一个人不敢睡，我怕。然后妈妈带我挤出了人群，走的竟和那条伯父挤出的路相同。

    我忘不了他的死亡，嘈杂的歇斯底里的尖锐的安静，以及那条被泪水淋湿的路。

3   交易

    她非常情愿地凝固在了她的三十岁，我的小姨。即便她孤身一人禁锢在坟堆里，她也是把这种情愿发挥到了极致。

    因为

    她从来不曾来到我们任何一个人的梦里。

    她井然有序地卖房子，卖血，患病，为了她狱中的丈夫。她有条不紊地病情恶化，癌变，转移，割除，再转移。最后意料之中地死去。那么轻盈着，微笑着。

    她年轻的照片让她的坟茔常年惊艳。她就在相框里默默注视着来往的人。

    她对我说过，她不怕死，她和死神有个交易，用她的生命去换取亲人的幸福。

    不知道死神兑现了诺言没有。我多想拆了你的坟堆把你刨出来，亲自问问你！

4   冥婚

    生若有爱，死亦可婚。

    我在你的灵堂里与你相遇。

    在你的水晶棺边动心。

    在你的遗像边爱恋。

    在你的墓碑旁相许。

    我此前所有的日子都是白活，此刻我终于可以有意义地死去。

5   清明

    用一个明亮的词去形容一个全民哀恸的日子，这叫反衬。

    那些死了很久的人，在亲人的叩问里，都要从坟堆里走出来，和他们面对面。那一刻，地面很拥挤，因为有限的地上世界进入了很多的地下鬼。

    而人们不知道为他们腾出空间，他们只好歇在树上，草间，河面上，天空里。于是树上花开了，草间有蝴蝶飞，河面上起了涟漪，天空有了七色的云彩。

    清明来了。

    死亡，从来不曾这么温柔，它心平气和地安慰它的亲人，在草长莺飞的春天。

     死亡，一直都是这么凶狠，它头也不回地离开它的亲人，在万物重生唯独它是例外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