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深处是故乡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大娘去世,我回家奔丧。大娘是叔伯大娘,瘫在炕上多年,终于结束了长久的苦难,80多岁上解脱了去了。大家说,大娘在的时候疼人,走的时候也疼人,在这么个不冷不热的季节离开,不让活着的人受罪。

一切按老礼进行,葬礼盛大而繁复。乡亲们都来忙丧。

同龄人都老了,老人们更老了,耳朵都聋了:“老得都认不得了!”认出彼此时大声说。

晚上,住到邻居嫂子家里。

亲近着家织的粗布被褥,在那熟悉不过的粗糙与柔软里,每寸肌肤都被唤醒,受用着回到时光前台的故家的舒适与踏实。乡村人家不挂窗帘,躺在窗下,任辽阔天宇里的星星毫无遮拦的来在近前。

我住在小蜜的闺房里。小蜜比我女儿晚出生两月,那时我在娘家消磨长长的暑假,常抱着女儿到她家串门。两个小丫头从吃奶时就认识了,一起在南墙根下玩着泥巴长大。如今的小蜜已然亭亭玉立,与男朋友的订婚合影摆在迎门橱上方的镜子沿儿上,一个浓眉深眼的帅气小伙儿,在县城开影楼,为小蜜拍了一屋子艺术照,全然一副“明星范儿”,哪里还有当年弄瓦的憨憨模样?仔细咂摸咂摸,高鼻梁,长乎脸,依稀还有儿时影子。

一夜无梦,9年一觉,我终又睡到家乡的土炕上。4点多,被语声惊醒,娘、二姐和嫂子睡在东屋,老太太们觉少,早早起来接续昨晚的话题了。农村天亮得早,这要在城里,还有一大段梦呢。

我决定珍惜这大好晨光,出去走走。上次清明节回来,摸进老屋看了看就匆匆逃离,打个闪似的,难有从容。谁知出得门来,房屋村路皆非原先光景,我不认得它们,它们也不认得我了。不得要领,终于决定还是到河堤上走走。

爬上高高的北大堤,放眼南望的瞬间,我不由惊住了,只见脚下白云缭绕,整个河套都笼在缓缓涌动的云雾里,簇簇野树只余树梢浮露,像烟涛浩渺的大海上座座小岛,远处南大堤堤树绵延起伏在云海之上,仿佛天上仙山若隐若现。我在这片华北大平原上住了20年,见过朝晖夕阴,长河落日,暮霭流岚,却从未见如此浩荡的白云雾海在脚下铺展,一时间恍若置身九天之上,疑心烟波深处住着衣袂飘飘的神仙。

我的白云故乡啊!

舍不得。舍不得走进云烟深处,怕惊扰了这巨大的安谧。

然而,终于还是一步步小心走进了这云家乡、雾仙山。步下大堤,麦田石桥渐次而来。大片绿色仍然不能延展到遥远,便被雾的灰白掩了去了。脚下的桥面依然坚硬,栏杆东倒西歪散漫如同不听话的俘虏,钢筋裸露,或断或缺,这座比我的记忆还老的老桥已经颓圮不堪,走在清静冷寂的桥上,耳边却传来往昔的热闹——

大人孩子挤在桥上看河里来水,浑浊的大水打着旋儿呼啸着向东汹涌而去,我那勇武的少年弟弟站在大桥中央高高的拱顶上,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揪着裤衩,纵身跃入打着呼哨的大水中,不为救人,只为显示自己的神勇,引起人们的一片声惊呼!吓得婶子大娘们白着脸找我的父母告状:“快管管你家那小子去吧,不要命啦!”我那爹娘并不就赶来打骂,管不了也就不管了。到晚上,提心吊胆一整天的爹娘长舒一口气:“这一天又平安过去啦!”

村里的少年们就这么放恣地生长着,就像河岸野树,枝杈纷乱而茂盛。自由自在的疯长中,练就上树下河的一身绝技。和邻村的孩子开仗,所谓开仗,专指土坷垃大战,双方各自伏在一道土坡后,像扔手榴弹一样将土坷垃投向敌人阵地,压住敌人后就喊杀连天地冲上去,落败的一方仓皇逃走。有时正在地里干活的30多岁的汉子看见自己村上的孩子落败,忍不住冲上去助阵,土坷垃暴雨一样飞过去,小孩子们声势大振,猛烈反攻,将外村的孩子追得掉鞋。那汉子叫四通,是我那神勇弟弟最崇拜的英雄,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两臂划得像船桨,弟弟吃饭桌边学他走路的样子,乐得全家喷饭。

如今我那弟弟已界不惑,四通则已回归另一世界。老太太们见了弟弟都笑问:“这还是那个野小子吗?都胡子拉碴啦!”

从时间的长河里钩沉点点陈年旧事,依稀仿佛发生在别个国度一般,然而,这静寂无人的桥与河分明还在这里啊。

 

桥南坡地上,一人正躬身整理菜地,蓝灰色的帽子,蓝灰色的旧中山装,用木耙细细耙梳着菜畦,敲碎每一个大一点的土坷垃,他专心干活,我看不到他的脸,但那身熟悉的衣着,那套熟练的动作,那样劳动的姿态让我立刻想起我的父亲!说实话这里的每一片土每一株庄稼每一张皱纹纵横的脸,都让我想起父亲!每到KTV唱歌,刘和刚那首《父亲》的旋律扬起,那个形容酷似父亲的父亲出现在画面上,我必会悄悄咽下那不断涌上的热泪:

   我的老父亲
       我最疼爱的人
       人间的甘甜有十分
       你只尝了三分
       生活的苦涩有三分
       你却吃了十分

   这辈子做你的儿女
       我没有做够
       央求您呀下辈子
       还做我的父亲

那分明就是田间地头以锄耙当笔在土地上写下人生苦乐的你的我的父亲们啊!他们就像这坚硬的老桥,虽历经岁月冲刷风雨剥蚀日渐老迈衰颓,却依然顽强的屹立,固执的守望,可是在等候游子的归来?

在阔大的天地间、浩茫的晨雾里的这个劳作的人,他的孤独可是这桥的安慰?他的勤奋可是这浩荡天地的伴奏音?

 

过桥,过南岸的大片麦田,登上南大堰,就是山东地界了,放眼鲁北平原,一个个小村庄掩在绿树烟霭之中,旭日初升,天空透蓝,百鸟鸣啭,鸽群翻飞,一只长尾褐色大鸟悠闲地在田野觅食,安静祥和的乡村晨景再次牵动我的情丝,我虽籍在河北,这些村庄里仍住着我的姑姨亲眷,这一片土地仍是我至为谙熟的故乡啊!回望北大堤,依然雾海仙山,我的白云深处的故乡啊!

 

我去过一些名山大川,看过许多不俗的风情美景,也曾震撼于那风景名胜里文化的沉积,自然的神工,却不期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早晨,在自己生活了20年离开了20年的家乡,蓦然遇见这稀世美景人间仙境在我面前盛大铺开,将它全部的美轮美奂、奇绝幻妙呈示给我一个人,这定然是亲人的引领,神明的昭示,让我在以后无论多么长久与孤单的岁月里都有无可替代的念想!

我虽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是城里的户籍,却对这个地方有扯不断的亲情,自从父亲亡故,一直困扰于被连根拔起的痛楚与绝望,今次回来,我的家乡向我呈现了一个绝无仅有的早晨,我的乡亲给予我亲人的热情与安顿,让流离失所的灵魂终得依傍。

 

回到村口,已6点多,遇到昨天忙丧的一个新媳妇,迎过来打招呼,拐过一个墙角后听到一个男人问那媳妇:“这是哪流的客(且)啊?”我暗自冷笑:“走在自己的土地上,我倒成了客(且)了!”

回到嫂子家,早已煮好了一锅热乎乎的鸡蛋面。嫂子一人住着一溜五间起脊挂瓦的大北房,大女儿已出嫁,小女儿小蜜和丈夫都在天津打工,空旷的大院子出进只她一个人,因早年操劳过度,落下一身毛病,手沾不得冷水,揣不动面团,还是大哥走前帮她蒸了一锅大馒头,那丰美的馒头松软像面包,颜色有点暗,没有增白剂,也没有硫磺熏,是自然的面粉的颜色,香甜的麦子的筋道,碧绿的小葱抹着家酿的老酱,边吃边聊:

嫂子:“婶子,你尝尝我做的这酱味行不?”

娘:“行,有点酒味的就是好酱!”

嫂子:“捎着点吃去吧,我做了一大缸呢!”

我:“行呀!”

围桌吃着农家饭,忽然想起诗经里农妇们春野里唱着歌采野菜的句子: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今天出殡,戏班子正唱得如火如荼,孝子们在执事的引领下九出九进请姑爷,邻家大哥瞅空过来说:“放了假回来吧,担心没处吃饭吗!”一句话惹得我泪流满面,这两天不知多少回有声无声的泪流满面了。这大哥最知道我喜欢回娘家过暑假呀。当年大哥弟兄多,条件差,30多了还说不上媳妇,没办法买了一个贵州妹,姑娘才19,是被骗出来的,长得好看,大方也勤快。家里人怕留不住,一放假就喊我去陪她玩,我跟她一块下地干活,她兜了洗得干干净净的桃子,我俩边吃边干边聊天,共同度过许多愉快的时光。

邻家大哥实诚厚道,对她百依百顺,她接连生了两个大胖小子,都长得结实喜人。她嫌种地来钱少,跟上村里的媳妇们一起跑买卖,日子越来越红火。我结婚生女后依然年年回家过暑假,领着女儿到她家玩,一见我们来,她就笑着抄起扫帚扫院子,她知道我那个邪性小丫就怕踩着鸡屎,谁家院里有鸡屎,她是死活不进门,农村里勤劳过日子的人家谁家不养几只鸡呢?

后来听说她还是舍下两个孩子走了,大概是嫌婆婆厉害,日子艰难,想过更好的生活去吧。

这次和大哥聊起来,大哥倒也泰然,两个儿子都长成一米八的大人了,老大上了大学,学生干部,还入了党,年年拿最高奖学金,基本不用家里钱了;老二在天津打工,也能自食其力了,老换着对象。他们已经和娘联系上,还能在电脑上视频呢。

故乡人的日子就这么有声有色、有苦有甜的过着,顺着时间的流过下去,谁也不重复谁的命运,谁和谁也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大家严肃、认真地活着自己的一份人生,承担着自己的那部分苦乐酸甜,有执着,有期待,有选择,有精彩,所谓人生,其本色不就是这个样子的么?

 

在大娘的丧礼上,还有两个最显眼的人,哪里热闹往哪里挤,一个长得粗眉大眼,外表上基本看不出智力异常,我女儿刚学说话的时候,他最爱听她叫“嫂嫂”,因为她的“嫂嫂”发音就是“哼哼”,所以一看见我女儿就喊:“小几眼(子烟),叫小小(嫂嫂)”,两个小活宝逗得大家很快乐

如今这孩子也到了青春期,说话依然短嘴子,但也知道要媳妇了,谁一逗他说给他说媳妇,他就口香糖一样黏在人家屁股后头,跟出跟进非得给他说媳妇去不可,好开玩笑的那一个被缠得没法,只好领着他到大街上转一圈,买个吃的哄他回家。那“本我”状态,简直让佛洛依德也会哭笑不得。

另一个孩子眼距甚宽,一看就有点傻头傻脑,但却表现出音乐的天才,如果他有周舟的教育环境,肯定远比周舟有成就,只可惜生在乡村,只有村上的戏班子让他发挥天才,他敲起大鼓的状态极其兴奋而投入,你会忘记他是个弱智,而被他的热情和韵律所感染。每当丧葬殡仪需要戏班子当差时,善良的管事人也会算他一个差,每天能挣上个三五十。

在我的家乡,什么人都有他的位置,即使一个弱智,善良的人们会给他留出生存的空间,只要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不会让他无路可走。其实,谁比谁又傻了多少呢?谁未必真傻呢?他们有自己感知世界的另一种方式,只是与我们不同罢了。可能我们这些貌似正常的人还不如他们对生命的种种诉求来得更直接,更独特,更有活力呢!

 

大娘走了,在极其繁复而隆重的葬礼后,在哭了一通又一通之后,我又送走了一个亲人,我不知道我与家乡的联系是又少了一分,还是又多了一分?从坟地往回走的时候,踩在故乡松软的土地上,我的心不知是伤感还是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