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月亮
雪不停地下,落在我和伢子的头发上身上,化也不化。我看着前面哈着热气一瘸一拐的伢子,多像前几天我们一起堆的那个笨头笨脑的雪人呀,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笑么呀,看着点路!估计再走一会,就到爹的煤矿了。伢子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放出一丝亮光。继续拄着树枝做的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的雪地里行走。
估计再走一会,就到了呢!伢子这话说了三遍了,到底还有多远,才能到伢子的爹娘干活的那个煤矿?风吹起来,树上的雪哗啦啦往我们身上倒,一些倒进我的脖子里,透心透骨地冷。我呵着冻成紫萝卜的手背,心里后悔起来。
伢子,我看,我们回去吧,等天晴再去找你爹妈好不。我停下脚步,长筒靴里灌了不少雪,化成冰冷的雪水,脚丫已经痛得发木。再这样走下去,我们会不会被冻死在雪地里?
伢子走了一段,见我不跟上来,转过头望着我不说话。这双眼睛渴望与无助的样子,看得我心里慌慌的,想起他半夜躲在被窝里哭泣的样子来。
我把头一仰,走就走,谁怕谁呀!我抓紧手中的树枝,窜溜窜溜地从伢子身边走过,还故意用肩头顶了下伢子,伢子晃了晃,追上来用他的拐杖扑打我身上的雪,巴结地说,烟草妹妹,你放心,找到我的爹娘,我就不在你家住了,我要留在父母身边,再也不跟你分东西了。
我抬头看被雪压弯了的树梢,眼角余光瞄了瞄伢子身上穿着的红棉袄,妈一个月前给我买的,我想等下雪了穿。那个下午,风吹得利害,天暗了一会,雪花就满空飞舞起来。伢子就是在下雪的时候来我家的。妈把穿得破破烂烂的伢子领到我面前说,烟草,把你的新棉袄拿来。
妈。我瞅着这个瘦得小鸡似的表哥,站着不动。他拿一双大眼睛巴巴地望我。
拿来,伢子是你表哥,你三年前去三姨家见过的呀,你忘啦?快去。
我低着头进了里屋。那件红棉袄就躺在我的枕头旁。我抱起它,把它贴在脸上深深地吸口气,有母亲熏过的檀香味。
母亲看我不舍,揽过我轻声说,烟草乖,伢子才走了阿婆,家里没人管了,怪可怜的,往后我们要好好待他。
这段时间爸妈不知在忙什么,起早贪黑的。伢子很机灵,每早听到母亲起来他就起来了。帮着扫地,做饭,择菜,洗碗。一日三餐做得上好。就是一天不说两句话,支楞着眼睛耳朵找事做。
没娘照管的娃儿早当家呀。妈背地里跟父亲说。
妈,我三姨又没死,伢子怎么是没娘呢。我问。
小孩儿家的别乱问。妈说完望了父亲一眼,又说,伢子他爹妈在很远的煤矿上工,难得回来一次,所以就没人照管他了。烟草有爸妈疼,凡事要让着他,啊?
嗯嗯,是啊,我家烟草最懂事了。爸很少夸我,这话让我心里顿时装满了蜜。
雪下得很猛,我和伢子缩在屋里看电视。电视里不停地播报着哪些地方因下雪而受了灾,哪些煤矿倒坍了,哪些交通阻塞了。爸啪地关了电视。下雪了,去玩雪去!真奇怪,爸以前从来不让我玩雪,怕从小瘦弱的我感冒生病。妈望了望爸,想说什么又没说。这个机会可不能放过。看着别的孩子在雪地里撒野,我羡慕得心都飞了。
我和伢子在门口堆雪人,伢子堆了两个,他说一个是他爸,一个是他妈。我看着那两个又矮又丑的雪人哈哈大笑。伢子说,其实他两年没看到爸妈,也不晓得他们长啥样了。我说伢子你真笨,大人是不会变的,不像小孩总是不停地疯长。伢子说,你真聪明。我得意起来,是我妈告诉我的。伢子听了这话,却望着两个丑雪人红了眼圈。
下雪后的夜格外明亮。一轮又大又圆的白月光挂在东窗的树梢旁。月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我的床上。身边的伢仔一声气息也没有,我侧过脸看他,一抹月光淌在他脸上,两只大眼睛晶亮地闪烁。
伢子,你哭了?我小声问。他不说话,憋着一丝儿气息都没有,我伸出手摸他的脸,摸到一把冰凉的泪。伢子翻过身背对着我,钻进被窝里低低抽泣,瘦弱的背脊筛糠一样地抖。我吓坏了,以为他生病了,坐起来刚想叫母亲,被伢子一把拉住,只好无助地看着他。我想我的爸妈了。伢子哽咽着说。往后好几个晚上,伢子都这样。我默默躺在床上,看东窗里那枚一动不动的月亮挂在树梢,冰凉的光落在伢子闪烁的眼睛里,心莫名地疼起来。
但是伢子也说不清他爸妈在哪个煤矿上班。我问妈,妈说很远,在青苔山那边。妈说完,又严肃地叮嘱:就是常闹鬼的青苔山,知道不!你和伢子好好在家看屋,爸妈这几天有事要出去,不许乱跑。
青苔山我是常听大人说起,说有人曾从断崖上摔下山谷死了,后来凡是经过那儿的人,不小心就会被已死的魂灵拉去做替身。
那天早晨,爸妈又早早出去了。风呼啦啦地吹,一会便下起大雪来,天寒冷得很。到中午爸妈也没回来。我和伢子趴在窗口看场院里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我们都不想动,堆雪人也没兴趣了,再说,躲在屋里都冷得发抖。
电视里看到的一个煤矿出事的报道。矿工们的家属在矿井外守候了几天几夜,一个个等来的都是最悲痛的消息。矿下的死亡人数不断地上升,三十,四十,到出事后的第五天,已有八十几人遇难,还有三十几人下落不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则新闻,心里咚咚乱跳起来。伢子的父母会不会也在这个矿井里?会不会也被压死了?联合起这几天父母怪怪的言行,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画面里的每一个人,希望能突然看到伢子的父母从矿井下走上来,但同时我又怕,或者他们会被满身泥浆的救援人员包在白布下抬上来。我越想想怕,直到新闻结束,也没有见到伢子的父母出现。我长叹了口气,瘫软在椅子上,浑身是汗,魂不附体。
再看伢子,也和我一样惊惶,他看着我,哇地大声哭出来。听着伢子的哭声,我心生一计,说,伢子,走,我们去找你爸妈!
伢子抬着满眼泪问,去哪找?
青苔山下的煤矿。我想起妈说过伢子爹娘在青苔山那边。那边有好几个煤矿,村里几户人家都人有在那做工。逢年过节才回来。
只是,妈说,那儿有鬼……
谁说的,世界上没有鬼,只有活鬼。我阿婆说的。伢子呼地站起来,抹了把泪水,高声说。
看他高兴起来,我也高声说,那我们走吧。
……可是,一会你妈他们回来会不会骂我们?
没事,我们赶在天黑前回来,她就不知道我们出去了。
你知道青苔山怎么走?
不知道可以边走边找呀,我见过煤矿的工人都是往那个方向走的。乡下的路,知道方向就能找到,这点我和伢子都知道。
雪下得越来越紧了。满山白茫茫一片,我们已分不清路。树梢上时有不负重力的雪哗哗倒下来。我和伢子躲闪不及,只能相互搀扶着走,我真想一屁股坐下去,可是我听大人说过,雪地里冻得不行时千万别坐下去,不然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伢子也撑不住了,哈着冷气说,烟草妹妹,我们是不是回去,等雪化了再来。
好。可这哪儿是来时的路?我透过睫毛上的雪花看向前方,没有前方了,全世界都是雪,白茫茫一片,从脚下一直延伸到低处去。
突然惊觉,我和伢子走到了山崖的边缘。虽全是白色,高矮还能分辨,山下的积雪有一条沟壑,一直伸向远处的一排排毡子房,房顶上有灰白的轻烟慢悠悠地吐出。
呀,那儿一定是煤矿了!伢子叫起来,忘乎所以扔掉了拐杖。
呼啦一声,一大片积雪从头顶的树上倒下来,我和伢子一慌神,不知从哪躲闪,脚下的雪往下一坠,我俩同时飞了起来。
刀,我感觉冰一样的刀,在一刀刀割裂我的皮肤。我的脸和手,一绺一绺撕裂地疼,我仿佛听到血液在汩汩从我冰凉的血管里喷薄而出。我觉得自己就要死去。但我分明又听到伢子在的遥远的地方唤我:烟妹妹。烟妹妹。
我睁开眼睛,伢子正在我身边歪着,全身湿透,火红的新棉袄已一片乌黑。再看伢子的脸,几道暗黑的伤痕使他看起来像小鬼,我吓一跳,伢子见我醒来,也把眼睛睁得老大,烟妹妹,你脸划伤了?我们这是在哪儿呀?但因为疼痛或者害怕,赶紧住了声。四周围一片黑麻麻的,怎么是一间房子的样子?难道不是雪地里么?难道我们掉进了妈妈说的鬼崖?被鬼抓来做替身了?我想伢子一定也想到了。静耳倾听,外间有说话声。我们挣扎着爬起,疼痛难忍,想来是摔下去时被树枝什么的划伤了。我们屏住呼吸,黑暗里摸索到一堵冷冰冰的墙,还有种说不出的甜腥味。顺着墙壁一路悄悄摸索过去。一扇木门从外面扣上了,推不动。倒是门缝里有一丝光亮可以看到外边。
伢子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依旧忍不住颤抖。牙齿也格格地碰撞着。伢子像个大人一样悄悄附在我耳边说,妹妹别怕,有我在……可他的声音也在抖。
外间点了个电灯,亮堂堂地照着两个戴着头盔的男子,穿着黑不溜秋的衣裳,脸也如锅底一样黑。正对着一个背对我们的穿熊皮袄的男人说话,语气神秘而焦急。
老大,这都八天了,想来也没有活口了。不如别挖了,找个地儿把弄出来的埋了吧。
熊皮没有说话。站起来往墙边一尊菩萨前,点了柱香插上,恭敬地拜了拜。面无表情地回来坐下。
老大,你看,上面就要来查了,咋办?
沉默了片刻。熊皮呼地站起,将指尖的烟头狠狠往地上一扔,黑亮的长筒靴一脚踩下去,使劲儿捻了几下。
你俩个听着,没死的还有好几十个,想办法封住他们的嘴。没弄出来的,多塞点,把家属搞定。弄出来的,连夜给集体埋了。记住,统一言辞,一律封锁消息。我就不信,银子还能堵不住黑洞!
可是,人埋在哪儿。
你他妈有脑袋没有?还用问?
我是想着,那鬼崖下冤魂太多了,怕不好……
放屁!
是。
那,刚才那两个小家伙怎么处理?已经只有小半条命了,不如也……
放屁!你他妈有良心没有……我他妈这样处理工人,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我要是关门你们喝西北风去呀。
……我这不,怕他们走露风声嘛。
你看到他们时是醒着不是?
那倒不是,俩都晕了,就算没晕也不晓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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