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润的晨光铺展在她眼前，由深浓的荫翳往晶亮渐次苍茫的湖光渺远开去。她依然啜饮她的绿茶，啜饮她寻常的日子，在这个名叫“孤山寺北贾亭西”的地方。

他的身影也还在前面，背对她支着画夹。凝视他，凝视那手的动作幅度，猜想他正画着哪一笔，树呢，还是灵动的水。渐渐地，这身影就在她沉迷的神思里，幻化成蓝莹莹的北方。这是与他作别以来始终不曾改变的晨光。这片有绿茶相映的名叫“孤山寺北贾亭西”的晨光里没有季节更迭，他的出现定格了里面温暖润泽的氛围。即使霜风底下所有的泉都枯竭了，为她流淌的这一脉也依然在初夏的浓郁里折射幽光，清亮柔长。

她知道会这样。眼前的画里面到处都是他的信息，他就在这里，与她同饮一壶绿茶。他的每个日子都从这方山水开始。虽然也去别的地方写生，却一再地回到这里。有时候她不禁会揣测，今天他还在不在呢？结果往往能送自己一个释然的微笑。而她并不知道这片晨光于她将会经历什么。他们其实相识多日了只是没有在心里相遇。那些晨光与她来到湖边的任何一片晨光一样寻常，所以并没有被她留下。直到这天到来。

那时候她刚经历了一段持续的阴雨。一个人单薄地走在雨里面，伞也没有。那段日子她会不由自主地用眼神悄然与这个早已被视之为晨光的背影倾诉黯然的心绪。以为再出不来了再回不到自己。而这天，清新水润的晨光重又为她到来。她欣悦地环顾着眼前无以言表的美好，油然舒展的心，都有了想对它笑出来的情致。

轻轻走近去，什么也不说地，一如往常偶尔近前去那样，看他作画。往常的他，会因此流露出笑意来，从礼貌的微笑到后来愉悦的笑靥，只是很少说话。她也是。这方浩淼纯粹的山水宜静心体味，再者，也不忍打扰他。本来一直如此，直到她悄然离去，他们之间总是保持着省略了语言的优美的静逸。可这天他却说了句令他们从此相遇的话。这天的他依旧陶然于画笔，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她，却是会心一笑说嗯，今天心情，可是舒畅多了！

她的眼神在心里蓦然亮一下，照彻自己，一时都忘了作答。她有些不知道这时候的目光，留驻于他的画或是漫入软得扶不起的水里，哪个更合宜。她蜗牛般把表情悄悄蜷入荫翳的壳里，只稍稍露出两个触角，透过画板上这方粼粼波动中渐次幻化的晨景，幽幽定格眼前人。真的，没有谁在看她，却哪儿都是目光，四面八方地围拢来凝视。这么静。周遭除了自己的呼吸，鸟儿的鸣啭都不知藏哪儿去了。不由得神情都低了轻了怕它会冒失地吱出声来。以后当她沉缅于这幕醒豁的静谧，神思总会捉摸到一些声音，比如一枚清露从枝头悠然滑落，比如渺远天际滚过的隐隐轻雷。

远远近近似有若无的声色全部淡出眼际。日子的岸，被一篙子撑开之后，她觉得这个清晨这片静谧的湖光或许更适合淌进去，弃了桨地，随风轻漾。

已经记不清他的身影在眼前出现过多少次了。那时候的孤山，清寒的梅还如月光般萦绕。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个背影。如今，初夏已然浓郁得可以沁出汁液，她也早已惯看了有他的这片晨光。她喜欢他的画，醉心于他那种唯美细腻的表达。这方山水在他笔下有着移步换景的妙趣。那也真是西湖的知音了。一有间隙便从时空的另一端仆仆风尘地赶来，用画笔用心执守对它从不褪色的爱。

邀他同饮一壶绿茶。并非名贵的龙井，清香着散淡着，整个不曾去远的碧绿的春天。他们啜饮眼前的晨光，啜饮彼此不曾道出的心语。多少年后回望，她都觉得这是个幸福的时刻。

他终于忍不住对她说了许多话。说每一次亲近亦真亦幻的西湖，都令他在心底一路狂奔，急欲把自己全部地放出来流浪。他说每一次离去，都是徘徊复徘徊，心里实在放不下，又带不走，索性想投了湖去与之融为一体。那激动如太阳般通红的表情与口吻令她感极动容。他的家乡没有这方软水温山。他取出他蓝莹莹的北方给她看，说喏，就是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让她几乎闻听到磁性高亢的阳光正从如洗的碧空无遮无拦地倾泻下来，在履迹寥寥的洁白上面，在错落于雪野且听风吟的故事般的村庄上面。这样的北方，铸就他的骨骼，而西湖，滋长他的内心。

她微笑着聆听，在心里滴水不漏地刻录他温暖浑厚的嗓音。以后当她再见这片晨光，总会悄然地想，有一天，她会不会成了他心里的西湖呢。

这是个作别的日子。他把这幅名叫《孤山寺北贾亭西》的晨光从画夹上取下来送她，说这是最让他喜欢的一幅西湖，还把蓝莹莹的北方一并留下。而她则把那只相伴流年的茶壶送他，那里面，曾一再舒展地静美着她的生活，她的性情。

就此别过。没有挽留。他不属于这里。但一定有个地方，让他留住了这片晨光。甚至没有期望下一次相逢，会是什么时候。这片有他的晨光已经在她生命里了，如果散失，只能是随了她一同被时光氧化。而蓝莹莹的北方也从此成了她心灵的故乡，它离她这么近，循着孤山寺北贾亭西，便可通往。

从此，她为他空出了一方寂静，来相伴有他的心情。那是一方比现实宽广得多的天地，她在那里面，为他种植没有飘零的清新。

从此，她记下了他们相遇的这片晨光是有名字的。她每天都会来到这片名叫“孤山寺北贾亭西”的晨光里看望他蓝莹莹的北方。她知道以后她的心会生活在炽烈抑或凄清之外，日子本身之外，甚至，时空之外。

而捧在手里的，依然是绿茶的日子。

这样，多少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