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在落叶的季节深处尽心成全它们生不逢时的春梦，善始善终去做好一件事情，何况，它们是如此依赖我的弱小生灵。

还记得吗我们的童年

   十月十七号那天傍晚在电脑上整理相片，又见春天时候养过的心爱的蚕，备感亲切，就想起去看看它们的卵。为了能安全度过炎夏，我一度把它们存放冷藏室里，九月天凉快了才又取出搁阴凉处。这会儿该不会有什么动静吧，要是孵化了可就热闹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这么想着信手打开盒盖，然而随即，就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大跳：天！真的孵化了，而且是黑乎乎的一片，肯定都好几天了，可怜已是饿殍遍野。母亲在一旁惊讶极了：“怎么现在出来的？这也怪了，菩萨让你去看的吧，否则全饿死了都不知道。”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是我弄坏了它们——我不该让它们“移驾”的，使它们误以为冬天已经过去。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一段时间我又有喜欢的事情可做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采桑叶去。便什么也顾不得，借着月色在小区里反复寻觅。好久没养蚕了，平时并不怎么留意桑的长势，印象中肥硕的桑叶多的是，可事实上想要的嫩桑一叶也没见着。也就随便摘了些枝头的回来应急。

第二天在小区里认认真真拜访了所有的桑树，心不由得沉下去：看似油亮的叶片摘到手里才感觉都开始发脆了，如今的桑已没有新叶可抽。蚁蚕需要极其鲜嫩的春天，眼下秋天都要走了，我还上哪儿去找，真是生不逢时啊。可生命已经诞生了，总不能坐视不管吧，何况这全得怨我。一春好容易留下的卵，充满着感情色彩，如今大都孵化了，明年春天就没有了。为这，我也得想尽办法来养活它们啊。

接连两天疼痛地看着蚁蚕一批批死去。第四天回到乡间，终于在一处幽静的山坳里由一枝嫩桑竟然三三两两地发现了好多！它们全在绿荫的庇护下矮矮地肥壮着，像是就为了我的蚕而一直留守在那儿，等着被我发现，随我回家。那一刻我心里充满感激，感激这个桃源般的地方为我那么多可爱的生灵奉献了最盛情的鲜美。小蚕们终于可以活下来了！

晚蚕的生理节律与春蚕不同，打小就猛吃猛长，一至三眠都只间隔三天左右，几乎比春蚕快了一倍。大概它们也明白桑越来越少了，得赶紧往大里长啊，于是急急忙忙地就比同期的春蚕都大了。我也无意挽留它们，现在不是缱绻的时候，冬天正越逼越近地追赶着它们，我必须与它们齐心协力地奔跑，只有看着它们全都安然无恙地躲到温暖的茧子里去，才好松口气啊。

终于，蚕进入四眠了。数一下，五百七十多条，乖乖。心里不禁为即将面临的狂野饕餮深深担忧：要知道蚕在四眠后的食量是蚁蚕的一万倍！若是春天，再多的蚕我也有能力让它们过得幸福而奢侈，可现在，秋天都要落尽了，我还找得到这么多的桑吗？此时山坳里的情形已远远不足以令我自信，我得赶紧另辟蹊径。这样的担忧几天后简直让我心悸，有时半夜都会蓦然醒来再无睡意。最后一次去山坳，我把能派上用场的桑全带回了，很小心妥帖地存放起来。可是才两天功夫就发现叶子多已发黑脆硬。我知道这是季节的缘故，桑都在回家的路上了，我没有办法阻止。看着外面越来越冷的风使得越来越多的枝头空寂，而蚕却丝毫没有去意。听着它们飞快地啃食那些老去的叶子也一样发出沙沙沙的有如春雨细细密密铺展在伞上面的声音，那曾是我多么爱听的声音，听得我陶醉而满足。可现在我已经不敢去想春天了，窒息的心惊让我疲惫的梦都长满了新叶。

啊，你们渴望的鲜美，我再也找不到了，对不起，真对不起你们呀。

开始怀疑是否当初就做错了。那时它们毕竟小得感觉都没有，彼此的痛苦自然也小得多。如今捧在手里已是如此健壮的一大团一大团沉甸甸懒洋洋的肉疙瘩，掉叶片上都能溅起有力度的声响，要是现在全军覆没了，将是怎样悲惨的局面啊。然而没想到不祥的预感转眼就成为了现实：蚕突然成片倒下，又吐又泻极端痛楚地绞作一团，饱满的躯体一夜功夫竟萎缩了大半。那一刻我才知道绝望是什么：叶子老了缺乏浆汁，它们消化不了又排泄不出，全憋坏了，那种痛苦与人的感受其实是一样的。敢去和自然较劲，我真是不自量力。那一刻所有没吃完的桑全被我扔掉了。现在家里一片叶子都不剩了。我再没地方去找。我不知道还能为它们做些什么。我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

先生说你真是痴了。我说那是一条条的生命，还有什么比生命更要紧的。先生说这班咱也不上了，和你满世界找桑叶去。于是我们就沿着太湖边一路地找啊。我始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上苍既然赐予我这么多善良的生灵，就一定能帮助我们走出困境。可是，遇见的桑几乎全老了，那种高高在上让你眼睛为之一亮的嫩绿等你辛辛苦苦摘到手里才发现也不过是美丽的谎言。我知道唯有低矮的新枝上才会生长着我的希望，可我们终于没能找到。那真是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太阳落山了，满心疲惫踏上归途，一路无语。而当车行至郊县的某个路段，当我无力又无神地偶尔抬头看向窗外的时候，一幕正在成为过去的情景瞬间让我整个人松弛得足可什么都放下了：桑。我只是喃喃地把这个字说出来，车顿时就刹住了：天！整整一大片绿油油的桑田在等着我们，差点给我们丢了！

蚕病倒后接连几个晚上我都没怎么睡过。发现软掉的病蚕只要放掌心焐上一阵就能缓过来。原来它们怕冷。就让室温从此维持在二十几度，并不时为它们轻揉腹部，如果能帮着它们排出那粒坚硬的蚕砂，大多都会好起来的。可惜一开始不懂，以至把那么多的生命都给耽误了。这条“冠军”就是被我暖和过来的，看它几天后长得如此壮实并最终为我结出美丽的硕果，就什么疲惫都不记得了。我只想在落叶的季节深处尽心成全它们生不逢时的春梦，善始善终去做好一件事情，何况，它们是如此依赖我的弱小生灵。

现在终于有桑了，这个季节里最好的桑。满心宽慰地看它们马不停蹄的样子，像对着自己孩子那样对它们说：尽情地多享用几天吧，把消耗的体能全补回来，可别早早地辜负了这么好的桑。你们还有长长的路要忍饥挨饿地赶着走啊，走过下半生，直到生命尽头。我呢，也终于可以安心地聆听那种沙沙沙的天籁了，如聆听润泽的春雨，美好的童年。

携桑而归的那天晚上，在被我温暖着的那些病蚕里面，有一条渐渐精神起来。我突然发现了某种异样：掌心正泛出丝丝银亮的光泽——我的蚕终于要用它们美丽的茧子来报答我了。可是，它那样地虚弱，还没来得及品尝哪怕只一丁点我好容易捎回的鲜美，就要走了，心里不禁难过起来。

如今，满世界忙忙碌碌的声音已静如碧空里的星星。我的蚕为我留下了三百三十多个美丽的茧子。据说今年的冬季会很冷，寒冷将延长它们化蛹后的日子。那就在茧里面尽享天赐安眠吧，等到春天回来，我们终将再见。

外面的桑到底凋零了。我的蚕成了这时节唯一的传奇。可它们毕竟太不容易了，以后，也再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