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暮色苍茫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归路,沿着太湖走。长长的路。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下来。而当我醒过心神再努力地看,仿佛亮起一些。待稍稍迷蒙,就又暗了。像是心里那点光,由不得我地,暗下去。忘了心神如何给带至那个杳渺得仿佛回不来的地方,暮色苍茫的水天把我留住了。而它自身也许并没有走进暮色,是我的眼神把它看得暗了下来。那是茫茫太湖水天接壤的地方,上面不太高的天空里,落日正从浓厚的云层挤出些许身影来,闪着刺眼的光,仿佛回光返照。湖水则呈现一望无际的枯槁,只在刺眼的落日底下惺忪着一小片碎碎的波色,是一点点漫没到昨天去的湖光费劲地从自己昏昏欲睡的眼睑里逼出来的黯然的金。金越来越暗,倦得,让人觉得一旦合上可能就再也睁不开了。

 

长长的路,昏黄的水天带着我走。当心神不经意遇见自己,会觉得那全然是空的。心里所有的话语都没力气走出来,就这么颓然偎着座椅,对了那片明明暗暗的金,眼前浮现断断续续的画面。

 

我看见儿时的自己正被母亲搀手上路过夜色里的霓虹。那种丝毫感受不到暖的亮丽至妖冶的闪烁,让我从第一眼开始就不喜欢它,觉得怪异,像梦里的场景,使我黯然的梦。看它的时候仿佛不在今生,而马路上也仿佛不再有人流,以及任何声息,我被阻隔在陌生的热闹与繁华外面,小小的步子孤单而疲倦。如今想来,那时的目光分明不属于那小小年纪,而已然延伸至多年以后的今天,甚或更远了。也只有在走过它的瞬间,回首深深凝望,那分明不喜欢却又那么想记住的情景,那种恍若隔世的心灵感受。

 

眼前的路,也要拐弯了。太湖要到身后去了。我要离开这片黯然而遥远的梦境般的闪烁了。蓦然回首,对了它久久地、久久地凝望,仿佛这一眼之后将再也看不到。这感受太深刻了,暮色在我明亮的心里还从没有这么浓重过。我觉得今生所有的黯然都汇聚此时,而我的眼神和心境分明不仅仅是此时的我的,是那个快要走出霓虹的孩子,用多少年后的眼神和心境,来深深铭记这片苍茫的暮色,铭记如同暮气浓重的老人身体里已经暖不热自身隆冬的那种暖色,那种黯然的金。

 

总觉得我是多少个“我”的集合体,一起和谐地生活在心里。每当迎来崭新的晨曦,她们大都会欣喜地敞开了门户鲜亮着衣衫走到清新明暖里来,唯有心房最里间的那个“我”始终静默,仿佛自生命源头就没有做过孩子,是所有热情的我中体温最低的一个,是暗夜里所有睡去的我中唯一醒着的一个,是所有阳光灿烂的我的主心骨,用父母,用比我的今天更为深邃渺远的目光关注我一路的行走,适时告诉我唯有醒在最深刻的寂静里才可能洞悉的另一些人生场景。对于修短随化的生命的暮色,她从一开始便清晰不已。此时便是她从深处来到眼前,要我好好感受并记住这片暮色,记住我是在替谁看,替谁路过这里,经历这天的时光。

 

感觉母亲就坐在身旁,也如我一路无语,神情倦怠地看着窗外,暮色在她眼底渗出无尽的凄凉。想起仿佛不久之前还坐在蛙鸣遍野的夏夜里边为我们扇凉边出神地望着宁静的月亮沉缅于怀想的母亲,那缕缥缈的眼神。真的就在不久之前,还那么年轻,再黑的夜色里也是亮着的,飘再远,都回得来。可眨眼间,这眼神便如此混浊暗哑了,像被风月磨花了的铜镜,再怎么擦拭,也照不见风采的旧影。唯有最深处的心还微弱地亮着,用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说给自己:天色怎就这么晚了呢。从没有想到一个日子会过去得这么快,一生,会这么快。以为一直会延伸下去的明天,什么时候,就戛然而止了。

 

感觉父亲也正坐身旁。不知,他是否也正看着这片暮色,用心怅然地看着,沉默不语。其实,这片暮色二十年前就已被他看见了,却只在岁月厚重的岩层里面静默深沉着,只在一个人的夜里长明灯似地醒着。而惯于徒步跋涉的体力依然遒劲地支撑着他走过每一个阴晴圆缺的日子,直至那个日落时分,沉重地倒下去,便知那盏灯将从此一点点地晦暗下去了。每个人生命里都会有这样的时刻,孤独的心无助地艰难地蹒跚着,尽头是永远的黑。而此时,暮色已然浓重。

 

然而母亲不在身旁,父亲也不在。春天回来了,他们的生命却再回不到从前茁壮过自己的乡野,也再没有力气从新鲜甜润的泥土里为自己抽出一枚绿叶。我的,曾令他们欣喜如邂逅年轻岁月的乡间,短短几年之后离他们已如此遥远。他们甚至宁可省下耗在路上的时间,免去奔波,而甘愿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那一处阳光不多的地方更为宁静稳妥地安置自己早已用旧的生命。我们此行,也只是为他们安排那个不便与他们提及的百年之后的归宿。这虽属人之常情,却因了从不曾直面不曾亲手碰触而陌生、遥远。今天它让我如此痛楚地意识到,有天,从来都相伴于日子里的亲人,会离我而去,再不回来。这痛楚的心绪令我沉溺于黯然的暮色,久久走不出来。

 

其实每天都有这片暮色,只是它还没有以这样的黯然来到我的生命里。我所看见的暮色是另外一片,它在天边,气色时常健康地红润着,步履有着壮年的大步流星,神情高亢得呼喊一样。那是因为我生命里还有这些明亮和暖,也因为父母不久之前还不曾倒下还有着这般高亢的嘹亮。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他们的高亢一下子低到黯淡混浊的眼神里去,也低到令我无眠的那个地方去了。当我默默地回到他们,这些唯有被身临其境的他们幽隐于心的感受,也便为我感知着。我是他们生命的延续。他们的暮色正在我心里一点点暗下去。让我知道当它到来,我便再不能习以为常地如我现在这样只需交付一点生命里的亮和暖给沿着暮色黑下去的夜作为盘缠就可以平稳地抵达又一个白天。那些明暖已在我一生的路上不知不觉消耗得所剩无几,都快交不出来了。而人往往要接近于那一刻才蓦然警醒,可惜已经晚了。

 

我是否还不算晚,那片遥远的暮色已被我清晰地看见了。这一眼,我是在父母的生命里看见的,也是替多少年后的自己看的。那个暮霭沉沉的黄昏,不知谁带我路过了这里。我从车窗怅然地望着水天尽头那一小片细碎黯淡的闪烁,想起此时此刻的路过。想着那时的自己,多年轻啊,若能回到那时该多好。可现在,或许已是最后一次经过这里,已经无力支撑自己赶着长长的路回到喜爱的生活里去了。这是一个人的暮色。人总会走到这没有退路的一步。一旦走上这条越来越黑的路,前后左右的足音便越来越寂静,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的。当你意识到这点,天便更黑了一层,可以搀扶着你的唯有心底那点微弱的亮和暖。

 

再不会有了,这是最后的。心里醒着的“我”常会不期然地道出这番惊心的话语,让我不由地把生命里的珍贵握紧一些,再握紧一些,它们于我毕竟是不多的,我不能失去了它们。以至当我离开一个日子,一些地方,便会对自己说,这个日子这些地方总有暖着你的事情,一定别忘了带走它们。当我才一转身,曾经的安身之所就被夷为平地了,曾经的一些日子就被另一些没有过我的气息与印记的日子格式化了,这让我无比庆幸在我转身之前那么仔细地用目光摩挲过那些日子的每个角落。如今它们虽然不再了,我依然能清晰地重温为我绽开过粉红色花朵的窗台,坐于我对面的令我备感温暖的那个人的模样,我掌心里这枚看似普通的石子,是从谁的水仙花盆里悄悄带回的,随意的一页稿纸,上面落满我喜爱的字迹。那些经过我的人,他们的音容笑貌,那些日子的表情,从此被我定格,再不会因了之后的岁月而改变,再不会因了他们对我可能的淡忘而失却他们给过我的亮和暖。以至当我最远的那次离开,也不会孤寂而寒冷地上路。

 

一种日子转眼便会到来。一个日子转眼就落幕了。这片暮色会从此醒在内心深处。而其实它一直都在,从我出生那天起,就被深处那个“我”默不作声地收留着,并开始替所有懵懂无知的我为应付它而收集着星星点点的亮和暖,此时她觉得该是让我面对它的时候了。让正生活于多少年后的自己无限眷恋的今天的我,把通往它的每个日子都珍爱地捧手上,为终将到来的冷而黑的一程,好好做温暖明亮的自己。

 

路拐弯了。太湖带着它的暮色隐入我身后去了。前面是渐渐黑下来的夜,一如我经历过的所有的夜。多年之后路当我路过这里,依然会深深回望吧,看自己的一生在遥远的水天细碎地闪烁。那眼神分明透着无尽的眷恋,而我只愿它已没有了此时的黯然凄凉。因我早就知道,每个生命都将面对这片暮色,为此我已经在来时的路上为自己的这一刻积蓄了力所能及的亮和暖。顺着生命的轨迹转过最后这个弯,我当可平和安然地去向同样是多少年前便已洞悉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