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走过的日子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那段日子守护病房。父亲的蓦然倒下,使得往返于家和医院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核磁共振、脑CT、心超、腿动脉及胸腹彩超、胃镜、肾功能一样样过堂。所幸父亲除了老年性的脑梗塞并没有怎样可怕的疾病。人老了,生理机能终是日趋衰弱。看着病床上的父亲虚弱疲惫得成天静寐,少有精神和我言说,常常便只能对着吊滴发怔,心里空落落的。人在病房里待久了,慢慢就明白忧心忡忡完全无济于事。父亲这边一时半会儿做不了什么,就帮着照看家属离开时候邻床的病人。渐渐地,邻床的情形使沉闷抑郁的心境变得生动起来。

 
 其实早就觉得这病房里的每个病号都不简单,隔壁就明显没这么热闹。五床是晚父亲一天入院的,六十多岁。昨天人还好好地干着植树的体力活,今早起来头一犯晕从床上摔下,左侧的肢体就废了。看他人不胖不瘦,黑黑的脸上气色绝佳,又不嗜杯中物,脾气也好,不知倒楣的中风怎么就降临他头上,更要命的是脑子里还渗着血。入院当天不住地挂水,人又下意识地抵制在床上排便,憋坏了,因此闹腾得厉害,捶胸顿足失声痛哭。而作为家属,并不知道这种一下子由天堂坠入地狱的绝望,只简单地大声呵斥甚至掌嘴,直到上完导尿管排泄畅通了人安静下来,才明白原委。

 
那天子女过来看他。便乘着老伴不在,开始煞有介事地交待后事,这个多少那个几多地开出若干空头支票,小孩玩游戏似地。而老伴是一个子儿没有的,讨都讨厌死了。子女们倒是不以为然,老伴知道了顿时一蹦三尺高:“啊——!你这人良心这么坏呀!你对我一点爱情都没有呀!别忘了现在还是我在服侍你!”

 
 等老伴离开了,身后往往会神秘地响起满怀热望的求救信号:“喂,喂,医生……”那天听他压低了嗓门地对我说:“医生,我跟你说,跟你说。现在银行门口抢劫特别多,你要当心。医生,医生,我想到隔壁家乐福广场去兜兜,好不好?我没病,我全好了,不信你看——”说着就把右手右脚举得老高。我惊奇于他那种完全合乎健康人逻辑思维的表达能力,先套近乎再奔主题。就说“那你把左边的也举起来我看,要举得起就准你回家。”终于不说话了,神情转而沮丧,并渗出嘤嘤的低泣。

 
 有时接了费用清单,会央我告诉他具体数目。只得说实在看不懂,免得由此引发一阵肝肠寸断的哭声。

 
六床还年轻,五十不到,可花白的头发仿佛早已苍老。单身。那天被发现倒在宅区的车库里,人事不省。入院四天,遗憾的是一直没能醒来,最终医治无望地回家了,等着回永恒的家。可怜的人。离开时依然天真着一张娃娃脸,鼾声如雷,微睁着的眼,却一点看不到自己的悲凉境地。目送他离去,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过。祈求上苍赐奇迹于他吧。

 
 从小到大摔过数不清的跤,如今才知跤是不能随便摔的,尤其进入晚年之后。好好的人一跤下去,可能就再回不到原来的人生了。

 
八床仿佛不吉利,先前来过一位五十多岁的病人,才一天光景就离开了。因嗜酒过度导致严重的高血压、动脉硬化,那天本来还跟我们一样好端端的,只一个喷嚏,脑血管爆裂,人生就此走到终点。接踵而来的那位,七十,脑血栓,也是单身。眼睛醒着,却不懂开口说话,人始终处于混沌状态。原先是一家科研所的高工,退休后热衷于炒股,好几十万的大户。入院当天股市暴跌,据说一下赔进六七万,更可悲的是把之后整个的晚年也赔了进去。脑CT结果,右半部全都淤塞了。这意味着如果不出现奇迹,将从此瘫痪着孤零零地走到生命终点,用他辛苦了一辈子挣来的那些钱。父亲出院前一天,眼见着被送往康复医院。人生,真不能少了拿得起放得下的豁达襟怀啊。

 
新五床是位轻度帕金森患者,走起路来手脚各自为政,谁也不买谁的账,为此总见他神情肃穆。难得也有灿烂时候,曾被我发现过一次,在他的睡眠里。不知是否梦到了动如脱兔的日子。人也才四十多,家里的独生子。可怜七旬慈父常过来为他值夜。家伙吃东西挑剔得很,这也不行那也不中,把家人气得可以。只有一个情形例外,那就是当人送钱来给他的时候,想必空着肚子也不会觉得饿。见过他姐姐和一位邻居探访离开之后那种鬼鬼祟祟的举动:谨慎地侧过身去,数钱。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你几乎能从他后脑勺上看见两道闪烁的目光,然后打开抽屉塞进去。忽地想起什么,迟缓地转过脸来,眼神狐疑地扫过这个,又扫过那个。平时常有幸聆听他慢吞吞的教诲:“现在这年头,钱虽不是万能的,可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而钱也终于成全他一跳一跳地出院了,正如当初一跳一跳地来。医院给出的结论是老病史了没什么变故,希望出院后放松心情,不要总把自己当病人。为这么一句话花了一万多,到底心有不甘。这要是拿来改善生活,该多美妙啊。可是不行,还得把钱砸医院去。据说下一站打算一鼓作气直奔上海长征。

 
 新六床也是轻度帕金森,六十多岁,腿脚麻利,雄赳赳气昂昂地操将进来,说话掷地有声,哪来病号的样子。那天中午他女婿过来送饭,富贵得气宇轩昂的体魄,炫耀而满不在乎地号称自己已体验过小中风了,远远早于老丈人呢。言下之意: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父亲在一边听得来了精神,轻声问我:“伊还年轻了伐?身体介好。”我说“你忘了自己六十时候,可以上景阳冈呢。”父亲一下子露出笑容,稍后便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到了下午注射时候人才显露病号本色,只听这个原本什么都清楚的家伙不知何故一个劲地嚷:“雌激素!你们为啥老给我用雌激素!啊——!”父亲没睁眼,嘴角却挂着笑,喃喃地说:“伊也糊涂了。”

 
 更精彩的是最新的五床,一个八十八岁耳聪目明、清秀干净的瘦小老人。据说也是脑梗塞患者,其实不过是家里的墙壁围着他转了几圈罢了。走起路来简直身轻如燕,足以让所有的脑梗塞为之嫉妒。老人先前曾是个作曲家,故而气质非凡,极少与此间的病友及家属产生通俗交流,一派高雅的斯文,拄着杖的派头能让人想见着燕尾服戴礼帽持手杖的年迈绅士。每天上午走进病房开始一天的吊滴,便会来个不俗的开场白:“嗯哼,啊嗨,嗯、嗯——”让人觉得他接下来会像《围城》里面的视学先生那样一唱三叹:“兄弟在牛津的时候……”当然,那字正腔圆的语调和思路清晰的言辞更多则充满着人性化的自我关怀,比如:孙女什么时候将送饭过来,这餐一共几个菜。几点是香蕉时间,几点是苹果时间。服药之前定当亲眼过目药品及剂量。然后再不浪费一句话,只全神贯注地看吊滴,哪怕打个盹都不肯,清亮的目光全不同于数钱友,那是平静、安详、贵气的。老人自然有充分的权利把病房里大把枯燥的时间用于不断调整自己对于吊滴速度的心理期望值。医生刚离去的第一个动作必定是调快,快到无以复加。谁要阻止都是枉然,我行我素的老人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还得为此赢得谁的首肯,只是安静地对属于自己的吊滴行注目礼,直到觉得实在太快了,似有不安,才会调慢点儿。可是,一会儿又按捺不住了:这磨磨蹭蹭的得挂到几时。于是乎再调快。如此这般,直到吊滴以冠军的速度彻底消失在他清亮的注视里。挂完了水一分钟不耽搁地起身就拄着杖打道回府。整套动作干净利落毫不含糊,直惹得所有的脖子都跟着转过来又转过去地一路相送。

 
可那天就在老人欲进午餐的前几分钟突然发生了一桩足以摧毁人从容心态的可怕事故:盛满美味的保温瓶“炸”了,幸好在他女儿手上捧着,玻璃“弹片”飞出老远。于是每逢有家人前来探视,保温瓶就会在他嘴里重新爆裂一次。而此时又是捧着这么颗“炸弹”用餐,看他紧张得两手止不住“哒哒哒”颤抖的模样,想,多可爱的老人啊。

 
病房里的时光无疑是难捱的,没有谁会喜欢这里充斥着病痛的呻吟与呓语的肃杀之气,我只是尝试着把它稀释到最淡。既然生命难以绕道而行,不妨处之安然,何况寒凉的苍白里面同样涌动着人情的温暖。可以说,这里的人们是整个和谐的一家子,正相扶相携地走着一段特定的人生旅程,其真诚互助的感受是局外人难以体会的。以至病友家属往往还成了朋友,出院后不忘互致关切的问候。如今两年过去,时而还会循着熟悉的嗓音回到那段一起走过的日子。即使它曾经疼得人禁不住黯然饮泣,此时微笑着相看,也是令人动容的,亲切的,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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