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夜这样深了。一个人,在冷冰冰的水中央睁着眼,用它小心地呼吸,唯恐惊了不认得我的空气,把我从这个夜里逐出去。看窗外。终是隆冬,闲云也怕冷,不来,无边的夜,唯一镰月一孤星相守天上。记得那晚走下舷梯,风突然冷得叫人哆嗦,下意识地抬起脸来,深深的夜空也是这般情景。若在遥远家乡,此时所见也一样。挽了身边的人,一句不说也再诗意不过。可是什么拿走了这感觉,让我觉得旷际的夜色里只剩了四顾无依的我们,眼前分明写满了:异乡。

 

异乡。恍然日子里遇到过的另外的地方,它合该远得梦一样,而梦一样的远方竟然出现在身旁,陌生而突兀。只一堵墙之外,原先的秩序变得嘈杂,空气都有点泛黄。往来俱是异乡人,口吻言说,也不是熟悉的寻常日子,分明另一个地方来到了这里,有说不出的奇怪,像假的。

 

犹记来之前对此程寄予的期望:在坊间租一处房子住上一段,待过了年,才回来。换个地方过些单纯日子,筑小灶喂我俩,有美食还有馨香的茶;游走陌生街巷,结识不相识的人;夜来听月光轻拂窗纱,小声絮叨些啰嗦话……然而讨生活的人终究要四处奔波,哪里说闲就闲了。等着我的饭店,终像盘快餐,再怎么体面也寻不来我想要的日子的味道,家的味道。

 

而那人,又病倒。握起那手,这般冷啊,冷得心哆嗦。却是宽温地笑笑,用那凉手歉意地抚过我的发。怀想那年早春,湿漉漉站眼前,那副毫不遮掩的落泊颓唐,偏还撑着说不冷,这点,扛得住。贴上额头才知,竟是发了烧。那么大的雨,伞也不带地奔波,非要淋坏了才想起家来。真是又疼又恼。

 

为生活走进凛冽,再从凛冽走进一扇门,里面温煦如春,热得人由内而外通红。终于等来一个日子想要的结果,从门里出来,袭面的彻骨瞬间冻结了涔涔的裹藏。于是一热一冷便引领一场流感,在异乡声势浩大旷日持久。

 

当季风呼啸而来,当我决意与之联袂彻底弄冷自己时候,更冷的一双冰手却令我不得不燃起心里仅有的柴火。在这旷野般的异乡,空旷得突然一无所有、只剩下相依为命的异乡,一个需要被暖热的人会使另一个同样寒冷的人变成温暖海洋

 

给他暖足。相信寒从足起,人生的冷也一样。只有从足底暖起,才能暖热一个冬季。足,是另一处心底。我是对的。当夜到了更深处,终于有鼾声轻轻传来,匀称安稳得仿佛不在异乡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悄悄抚摸那手,终于是暖的了。曾挥之不去的无数忧心被唤醒,热的泪淌了一脸。

 

一个人的夜。想起遥远年代的这个夜,想不敢想的结局,想曾经的誓言,想那时自己,年轻得水一样。

 

他好了,我才会好罢。其实他获病之时,我即刻就感到了它也正在我体内异军突起,来势汹汹。如同窗外的呼啸,那大气到冷酷的旷野的君王,毫不费力就把人丢给隆冬。而我,放弃所有,让心里的全部出来,疲惫,和暖。清空了,人也便倒不下去,如断线风筝,索性随风飘了,不再担心异乡。

 

而现在,我正好起来。

 

之后的日子,渐渐只剩下一扇窗。知道外面有多大,却不想。做不到亲近无缘的陌生。缘否,只一眼,便了然。在别人眼里,我常常生活在他们的异乡,他们不会知道我心里,什么样。我呢,寂巷尽头的我。我门前斑斑驳驳的风月与那些别人,他们的懂与不懂,又有什么关系。

 

在异乡漂泊。本来还有很多个明天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陌生的路要走下去。可是这天当晴暖重新升起在人脸庞,俯耳边来轻轻说生病的感觉,真好!又执了手轻轻问:还留下过年么?人的固执便不争起来,低着脸说:听你。

 

是夜,作别。走上舷梯,蓦然觉得有月光的异乡一点不远,一点不凉。天上,依然星月相守,所不同的是那镰月已经长好了自己,完满得多像我们走过的这程,圆润得多像此时,我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