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老宅要拆迁了。终究想再看一眼。生活过六年的地方,搬走后让给亲戚住,浮云一别竟十七年,如今更是来见最后一面的。

 

阊门内这条时光深处的僻静小弄,此时望去萧疏得再没有了生活的气息。往昔默然于一扇扇紧闭的门里,石板路面像蒙了厚厚一层灰,斑驳的墙头朝着弄底促狭地老旧下去,空空的听不来丁点回音,俨然一处被忘掉的地方。仿佛知道行将不复,时光都不路过这里了。庆幸的是老宅的门还虚掩着。轻轻启开,两个摄影人正从里面出来,嘴上说这种房子往后可越来越少了,还是甄士隐住过的。

 

进去,房东大媳妇正做针线。见我愣一下,笑出来,请进宽敞得该被称做厅堂的客堂里坐。依然勤快本分宽温和气的人,依然过着这样日子。闲聊会儿,悉房东老人已双双驾鹤西行,她当年那孩子,也为与当年模样如出一辙的孩子的孩子替代,此时正坐天井的井边玩砂子,叫人感慨时光。

 

提到拆迁便很羡慕我们。房子不大,只因两张房卡便可得两套房,而他们的面积有我们的四五倍,却只够拿三套的,自然不情愿,于是没协商好之前成了整条弄堂唯一没搬走的住户。于是日子照例安宁闲适。话说回来,也真是舍不得走,早已习惯了这里出脚便利的生活,对这房子更是极有感情。这还是乾隆年间的房子呢,房契拿出去都让拆迁办的人开眼了。这才发现黑乎乎的梁枋雀替皆雕刻精美,默然间彰显着那个朝代独特的建筑风格。而无数次进出的我们,竟没有用心留意过。

 

原来当年我养相思鸟,踏洋机,结绒线,听千百惠龙飘飘邓妙华,坐窗前对着瓦松肥壮的屋顶和长春藤影斑驳的老墙发呆,大雨的夜里锅子面盆摆了一地,叮咚声里一个人难以成眠的日子,竟是在乾隆年间的房子里度过。

 

更想去看自己的家了。若当年遗落过什么,也好在它消失之前珍存有形的记忆。我们住第二井,厅堂后面进门就是。却说哪里还进得去,看眼都没可能,钥匙一交门就封掉了。惊一下。过去看,果然。老旧的木门朝我轻轻一下就掩上了,一点不牢固的样子,却知外面太阳再喧沸,里面也永远只沐着清凉的月光了。面对它,恍然触及某种神情,那是从一个曾天天温煦地招呼你,不经意间落你视野外面,等你发现已是老得生命里再没有了生动也想不起言语的人眼里飘忽出去的一缕回不来的苍茫。一阵心痛。行将不复的东西到底唤醒深处的蛰伏。这扇门在一个热闹的白天落幕之时静静掩合,从此再不会打开。从此里面只以往昔存在并淡出人们的记忆。从此里面只在另一片风月里,怀想和荒凉自己。

 

转眼二字,总也惊心。

 

见我惆怅如此,便许我再看眼唯一得见的后窗。入厢房,最里边朝南有扇木头小门,呀地启开,就是个天井了。原来这么小,比我从楼上望下来还小,阴湿着,沿墙照例摞些老旧的砖瓦,除了墙根肥沃的苔藓和几缕纤弱的小草,就是这株高大壮硕的柿子树了。房东曾告诉我是在她长子6岁时轧神仙(姑苏农历四月十四纪念吕洞宾的大型庙会)买来种下的。仰望,莹莹新碧可谓隐天蔽日。那时仲秋,蜜黄的果实总会好客地替主人递窗口来,沉甸甸的足有半斤多的个儿,甜蜜无比。

 

才七八平的小天井,墙头这么高,想不出,它怎样由株小小树苗顽强地长大自己,有天终于探出墙头的包围来呼吸晒太阳茁壮,为感恩容身的一席之地而悉心荫护主人,奉献果实累累。半个多世纪过去,细腻又强健的根须如同母亲的怀抱,默默地深挚地抱紧自己的家园,到如今,也只是安然静待家园与自己一道荡然无存的时刻的到来。

 

这个秋天它还来得及结出果实,递与窗里的人么。斑驳的墙头上这扇紧闭的格窗,这么小啊,像只小虫子伏秋夜里静静聆听。听着听着,窗子就开了。十七年前的我犹在窗前用此时的眼神对着葳蕤亮晶晶出神,如同小小空间里的另一株柿树,静寂之中神思探出墙头,许自己到想念的远方去。那时我常常一个人,在里面活得恬静又安心。现在也是。

 

阳光斜斜地抹上墙头。阳光照到这里总是有些晚了,像悠远时光。以后还会更晚的,一直晚到梦里去。

 

然而拆迁之于人们终是欢喜的事情吧。住进整洁舒畅的新居,生活条件大大改善了。至少不必再倒马桶,冬来也不必去雾气蒸腾的便民浴室排队了,寻常用的红漆剥落的木头浴盆早该退出生活的。井没有就没有了吧,龙头一开,自来水哗哗的。阳台家家敞亮,再不必为争晒场起个大早赶着浆洗。而那些闲适便利的日子呢。出门就有的菜市,每天都可变着花样来料理口腹,陆稿荐近水台也只消散着步过去,朱自冶似地吃完头汤面顺便买回些美味熟食来佐佐小酒。某时想尝尝鲜,懂事的香椿就凑窗口来,举给你嫩红的新芽。天热了,天井里的金银花随便就可以摘些来泡泡茶,凌霄也还在墙头热情地开着,游龙草照例细细腻腻红绿得醒目,窗前的蝈蝈依旧在宁静午后叫得人睡眼朦胧。半导体里弦索叮咚,抬眼看看窗外,水泥台上搁着的那盆茶花,那些盆景,全长那么好。厌气了就去隔壁坐坐,随便讲些什么都有笑容。闻听得一阵伴着嘻闹的小跑,就知是孙儿们放学回来了。偶有和自己一样年迈的邻里路过门前,那声招呼,真是亲切不已。然而防盗门紧闭着,子女上班去了,孙儿也大了有自己的天地了。周遭一片阒寂。这些都只是记忆里的。

 

那年平江路街坊改造,一位并不很熟识的老人托人把我唤去,因知我喜爱他那只芙蓉鸟。说送你吧,待它好就好。搬了新房子与儿子一道住,怕没地方养它了。那个春天老人该有八十多了吧,裹着棉袄坐门前的藤椅里孵太阳,静静讲着,眼神对院子流露安详的笑。大而寂静的院子。枝桠上就剩一只鸟笼了。那只橘色芙蓉我养了三年多。来时年纪就大了。宛转悠扬的鸣啭如今还珍存磁带里。

 

走的路长了,总会有些割舍不下的旧情结。这“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以后当是更美的地方吧,依然叮当作响的石板路,精致的砖雕门楼,深深的名人庭院,高高的石头牌坊,粉墙黛瓦,桃红柳绿,枕河人家,精致古雅。赏心悦目间,只是再没有了乾隆年间的房子,再不是甄士隐住过的地方。一切都新了。但愿久远之后,时光会为后人印证这新新的崛起同样承载的历史的厚重。

 

有天我也还会来此品茗赏曲吧,良辰美景里,过眼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而彼时,就是客人了。刚才从拆迁办签完字出来,就再没有了古城区的家园。不禁分外地想念曾经烟火里面的清欢,想念一同出没于那片时光后来走散了的人们,想念小小的屋子关起门来叫人安心的隔绝,想念陪伴过我的绿莹莹的后窗,雨水里牵走我神思的亮闪闪的青瓦,想念那些看似寂寞却生趣自足的日子。

 

走出小弄回眸,感觉到底像鲁迅先生笔下的日暮里了。

 

上一篇:春天来了     下一篇:淡墨素笺 暖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