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学校设庆功宴，安排在桥头的餐馆。我提早去安排酒菜，将车子停好，回头看见几株静默的泡桐树倚坡而立。重叠交倚的白色花儿压满枝桠，繁枝错覆，三五朵挤成一团，配上阴天特有的灰质天空，竟成了一道让人猛然停驻的风景。
　　想起蒋薄的诗句，桐阴瑟瑟摇微风，桐花垂垂香满空。
　　进了酒店，满满的人语竟是恍恍，神思里尽是那大团大团攒簇的花朵。端茶举杯之间，一抹笑意仍依附唇际，舍不得抹去的惊起。
　　对于桐花的喜爱我是后知后觉的，泡桐树是一种很寻常的树木，郊原平畴，乡野农埘，村园门巷，驿路水井之边，随处可见。四月的日子里，行走尘俗，总有一两株开满白花的泡桐映入眼里。于是有了看桐花的冲动，逮住空闲，将车子开到僻静的郊外，找几株桐花聚集的地儿停歇，将身子靠在方向盘上，安静地看着那些桐花，直看到心中美好山河万丈崛起。关于文字的意念激荡而起，久久，方舍得离去。
　　其实桐花真是最俗的树木了。因为太寻常，也就聚拢不到文人骚客高调的青睐，落笔也多半是思苦羁旅，饮愁含忧的辗转。桐花寻常到何等地步呢？抬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经脉纹理不是通透，芬芳幽雅难得显露，远看模糊，近看黏糊，怎么比较也觉得桐花并不是精致可爱之物。它少了牡丹的高贵，缺乏玉兰的幽雅，也没有桃花妩媚娇艳的姿容。和樱花比更是差太远了，颜色上就逊了风采，轻而易举败下阵来，于是樱花占据日本国花的桂冠，而桐花呢，寡素清淡，不抢占庭院楼阁的风景，只卑微地跻身于乡野间，寂静盛开。
　　寂静又何妨？我喜欢寂静二字，总觉得这里面饱含着旷世的苍茫绵延，给人一马平川的驰骋感。沉溺在寂静里，可以收获一场浩荡的思维之旅。那些潮湿的清凉和绵延的苍茫带来南方百转千回的味道。顺着时光的潮水，你可以梦回外婆的怀抱和满城灯火下的孤绝。茕然独立桐花下，再回首，世俗的烟火褪去了天宽地阔的浓烈，小半生疾驰而去。
　　记忆里关于桐花的概念并不是很深刻，故乡的水井路边，桐花俯拾皆是，多到缺乏新鲜感，也就没有了把它藏胸裹腹当珍惜的殷勤，轻描淡写将记忆带过。有一日读到千江的《明月桐花》，读后，顿觉那一帘月色覆桐花的唇齿余香。惊惊然这寂寞桐花的美，独辟幽静，躲开热闹，在最日常的云烟深处开出四月的洁白烂漫。
　　柳永有词作：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几笔勾勒，桐花烂漫的印象呼之欲出，风暖繁弦，人间四月天一扫清明寒食之凄苦。桐花是春夏递变的“殿春”之花，“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古人多借“桐花春雨”的意象来抒发思亲和怀念之情。“自叹清明在远乡，桐花覆水葛溪长。”见桐花思故乡是许多人容易激发的情绪，怅怅然，满地桐花将人的心情扯回久远的日子里，恰如李煜诗作：“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而故乡在哪里？人的一生多半在行走中，忽一日，它乡别院，偶见桐花，却道是，桐花落尽晓风凉。桐花在某种场合里应时应景迎合了文人的落寞寡合和高士的自惬自洽情怀。
　　年岁的增长，情绪不易薄脆。心生坚定的时候，对许多衰落与离别多了几分平常心。犹如看桐花，一旦跳出旧时模糊印象，思想犹如临水而发的垂柳，有着不断返青的挣脱。越来越喜欢那些秘而不宣的东西，包括感情的舒张和花儿的开放。浅浅喜，淡淡悲。秘而不宣，所有的心事和秘密在心里甜蜜而惆怅地盛开。有着四月艾草的微湿和忧郁。犹如桐花的盛开，秘而不宣，等你发现时，满城桐花已烈艳。那一场少年梦，在风中暗自惆怅。
　　惆怅，是岁月留下的淡淡味道。行走在四月的街巷里，我低头嗅去，嗅到烟火，故乡，前世和想念。
　　那时，和友人聚在西塘，热闹的人群里，隔岸望去，几株泡桐临水盛开硕大的桐花，刹那间，江湖落拓，繁华影像，一一让步。人如水上飘落的花朵，有着无根无阻的自由倾向。心情陡然轻松。十万桐花发旧枝，想象着在江南古老的流水边，枕月而眠，隔着星点渔火，看明月桐花，那定是人间美事。
　　四月天正繁复，那一日日擎举的温暖里，藏着旧事温存的沉没。桐花落，朴素起意，如沉落在江南小桥流水中的花间小令。岁月浩荡，我只愿在这一片慢转的时光里，做一个简静的女子，心似明月照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