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 会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那个下午也像此时这么暖和清。虎丘后山,我们走着,已然有说有笑。那是我们相识第八天,我第二次应约出来的情形,至今怀想亦颇感新奇。

 

说来也许不信,当年恋爱于我是桩不知该怎么面对的事情。从小就极少被允许与人交往,初因为文革,怕年幼的我惹祸上门,没想这禁令的有效期会长达二十多年。而到了生命理应绽放的季节,诸多清规戒律又使之成了太难的功课。那时曾有同事调侃:你算完了,谁敢上你家来是要吃了豹子胆的。以至二十有四了仍白纸一张,且仿佛不急。而母亲到底心焦起来:终日两点一线的,赶都赶不出去,怎么好。

 

而他,就这么,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地现身眼前,由我相信命这东西,原来真有。相亲那晚,他父亲陪着他来,确切的讲是押着来,因为也是个赶不出去,只道捧本书坐窗前发呆,叫家长犯愁的。所不同的是,此前我也曾相亲,大抵不了了之,只一次,那人各方面条件都好,待我也不错,可惜一开始就显见改写我的热衷,以期进一步朝他心里的喜欢靠拢,可我不喜欢,所以才认识二十来天,从不曾应约出户,就决定不认识了。他可就比我忙活多了,虽然例行公事般的约见最终也是不了了之,及至我,据不完全彻底交待也已愈半打。而就这样两个叫人犯愁的家伙遇上,居然负负得正,从此不屑人愁了。

 

第一面的印象并不深。唯一使我破例三天后应约的原因是,那晚他送我回家,推着自行车与我并行,虽然讲很少的话,基本我问他答,一个多小时的路竟也不觉漫长,不知怎么就到家了。犹记那晚月色分外亲和,星子们调皮地纷纷挤眉弄眼向我打探。由于没好意思正面观瞻,那天在影院门口见,也只记下那件白底碎花的衬衫。而当眼前蓦然出现两个个子相仿的白底碎花时,不禁傻眼。想招呼一声以辨真伪,节骨眼上偏是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来,只好硬着头皮跟定其中一个挤进座位去,可到底惊见这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没拿住,错得一塌糊涂。家伙事后说:真想揍你一顿。面部表情就油然地灿烂地松开了,心想怎么这么好玩,于是也就有了又三天后的第二次。

 

虎丘后山,喜欢的清幽旷达之境。那天我们由热闹的前山行至清凉的塔后,小憩,温暖地沐着舒心的风,拾级而下时不想出状况了:一条黑底色彩斑斓的大虫子赫然垂挂眼前,扭啊扭地,看着要撞上。没来得及惊呼,本能地就抓牢旁边那条胳膊,眼里除了虫子只有虫子,心都跳脸上来。人很快明白怎么回事儿,浮泛些笑意,安静地捏了挂着虫子的那丝,把东西轻轻落到草里面去。惊魂甫定,才觉攥紧了人家,窘极,可恶那家伙还偷笑,心里就闹腾开了:人没占你便宜,倒是你自己拉扯上人家了,真是。负气地撂下那截恼人的胳膊冲口说:“什么呀。这又不是故意的,不算的。” ——先发制人,急出来的精彩。即便自己送上门去,也要让他知道且认可是他不好,是他居心叵测。要走另一边的台阶不就遇不上这虫子了?就像中学时某回做饭,不知开小差做什么去了,正酣,不期然闻到焦味。赶进去看,哪里焦一点点,焦黄都顺着气孔漫上面来了。完了,这回一准要挨骂了。而母亲到底走进来。一激灵,端了饭镬子到母亲面前去,煞有介事绷着个脸:你看你看。做饭时候不能差我做别的事情的呀,这下好了,这饭烧得还好吃啊。母亲也绷着个脸,看了看又想了想说好了好了,洗掉重烧吧。此所以如此,非为胆大,实是畏母亲发火,才孤注一掷,没想居然奏效。另有一回从电梯里出来,前面的女子走慢了,而我快了,就这么两凑凑,一脚跟着一脚地把人家两鞋跟一并踩下。即刻捂眼,嘴里呱啦爽脆一声“啊唷哇啦”,被踩的回头来没好气地瞟一眼:“额还木叫你先叫,倒像是额踩了你似滴。”结果两两相视,欢喜而别。由此,先发制人的胜数屡试不爽。而这段小插曲于他终究赚得了外快:身边人自此很多时候会用眼角来朝他瞄法瞄法(苏州方言,意谓悄悄打量)。

 

那虫子可是上苍派到我眼前来的么。叫我果断出手攥牢了他不放。若少了这生趣,我们或许一直会文绉绉以礼相待,都不知早该把满怀的乐子释放出来到处游荡,抑或不久,也就再没有之后这二十多年的一直了。然而那天,那斑斓的虫子那么吓人地扭到我面前来,把骨子里的我们从此激活了。

 

从虎丘出来,沿着山塘街漫步,指给他看我曾经住过五年的地方。那时觉得七里山塘好长,而现在,转眼星桥头都到了。黄昏时分,街上颇有些热闹。他说我们随便吃点东西吧。就进了荣阳楼。那时常来此吃面,难得也会叫两个菜回去。知道这里的小笼味道不俗,皮薄如纸,一口甘美的卤汁即使烫了嘴挂下来也顾不得仪表风度的,饱满的肉粒嚼着更是劲道得鲜活,总之是那种会让李冬宝说出“葛玲是谁?”的美味。坐定,婉而告之我不饿,你就自己叫一笼好了。老实的家伙,真就只叫了一笼。便拿手托了下巴,亮起一双炯然傲人的大眼朝对他挖里挖里(杭州土语,意谓锁定并疑似狡黠状的注视),看他吃一口便咽一口瀺吐水。人便吃得不好意思更兼不自在继而难堪起来,末了那眼神近乎恳求:你就吃点罢。心说自然要吃的只是没到时候。继续含笑推辞。人家木法,只好目不斜视盯牢馒头,认真而斯文而尴尬地咬着嚼着吞咽着,想是全没了那滋味。终于最后一个了。如蒙大赦地挟起来送往嘴边才咬下一口,这厢登时激大了眼乌珠叫起来:“啊!你真的一只也不留给我!你好意思!”

 

人到底不想斯文了,言说也通俗起来:“好,好,再叫一笼去。再不上你当了。看你敢不吃!”于是抿嘴,眯花眼笑,脑袋斜歪45度,悠哉游哉只等他端了馒头来。恋爱原是这么回事啊。原来复杂的人生命题也能用极简单的思路一次解答完毕,全然无师自通且顺理成章。只是俩人,以后大概一直这样子了,不会好了。

 

果然,从此再没有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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