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章彼文章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扬雄在《法言·吾子》一书中自问自答道:“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曹丕在《典论·论文》则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胡稚威据此解释道:“古今人皆死,惟能文章者不死。虽有圣贤豪杰,瑰意琦行,离文章则其人皆死。”

       由“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到“经国大业,不朽盛事”的转变,不过二百年的工夫,转变的原因在于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思想的主流地位的确立。立德者为圣,需大智慧,圣者有德,即孟子所言:“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圣贤即通达宇宙人生真相者,果真如此?暂且不论。若以此标准,人人皆可成圣贤,一切人都是圣贤,何以传世者寥寥?盖无言传也。立功者为勋,需大机遇,勋者又功,即《后汉书·班超传》所言:“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率彼师徒,捣其窟穴,虽属不易,却比比皆是,不乏其人,何以口碑者戋戋?盖无意随也。

    立德者,自然有言,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立德者说,即立人之言,孔孟有道,论语孟子。立功者亦有言,蔺相如功臣,其“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名言也;陈胜功臣,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名言也。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无德无功者,也可立言,似乎也易于实现。立言之人,功名者可,布衣者也可。然此言非彼言,不是什么话都可称作“言”,此言即文章也。然此文章非彼文章,不是什么文字都可称作“文章”。

       此文章,足为宗式,宋儒张横渠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明儒杨继盛所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明儒纪映钟所言“人生有三大事:性命,经济,文章”,清儒魏象枢所言“五伦之外无道,六经之外无文,四书之外无学”,盖所指。文章一旦赋予“经国大业,不朽盛事”的功能,便成了道德文章,成了立德立功者言,于是便有了“一言而可以兴邦”、“文章千古事”的使命。王勃曾感慨的“文章之道,自古称难”,盖也所指。而彼文章,即“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者也。彼文章,散漫不羁,随心所欲,不主故常,超然物外,率真之品也;彼文章,笔无常法,别出新机,独持偏见,一意孤行,特立之作也。临水开轩,四面云山皆入画;凭栏远眺,万家烟火总关情。身比闲云,月影溪光堪证性;心同流水,松声竹色共忘机。留此湖山,得此佳趣,召以佳景,假以文章。龚自珍说:“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底事。”问青牛何人骑去,有黄鹤自天飞来,老子庄子,崔颢李白,皆撰写彼文章之大家也。

然就在曹丕生活的年代,立功的父亲曹操杀了立言的孔融,立功的殿臣司马昭杀了立言的嵇康,就是立功也欲立言的他,也容不得只想立言的手足曹植。当代,立功的宋希濂晚年尝忏悔杀了立言的瞿秋白:“我国历史上一位杰出的革命家文学家,竟死于我手,将我碎尸万段,亦不足以蔽吾之事。”此话可当作宋希濂做战俘时的赎罪之词,总有些交代的性质,若非身份变化,是否还会出此懊侬?历史上杀立言者的事件,俯拾皆是,不胜枚举,夜久雨声绝,如闻泣幽咽,何以再无宋希濂?

唯有文章能不朽,青衫红袖总成灰。人以文传,文以人久,人成灰,风乍起,满世界萦回飘舞的,竟都是纷纷扬扬的文字,半在人间,半入云端。即留万古名何用,宁似刹那心太平,千古悠悠,有多少文章,本心情趣,一任自然,弥漫开放,精鹜八极,无意于佳而佳,无意于传而传?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如新,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一日。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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