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像睡眠一样喂养我
半夏已过。
脆绿繁盛的长春藤枝蔓攀爬上房屋,覆透了半面墙,隐有肆无忌惮之势。偶有几缕光亮从叶脉夹缝中透折进屋内,留下点点光斑,如同色调清寂的水墨画。屋内因久未开窗,空气温湿得过分。
森按下电源开关,“啪”一声在空荡房间里显得突兀至极,意料之中看见他端坐在猩红色沙发上,低垂着头,濯亮发丝温顺贴着额际,神情难辨,像极了午后嘶鸣倦累的蝉虫。而残陨的茶几桌上几张破烂的纸,以及零星撒落的粉末。森的怒气似乎一刹那达到爆发临界点,如暴怒的狮子冲过去,拽起他领子,狠狠的摇他。栗色的头发在丰盛的阳光下十分暴戾张扬。“你到底要干什么?!我看你是疯了,完全疯了!操!”
他沉默的承受着他的坏脾气,眼瞳深邃如井,曳着一滩死水静默。森倏然失了所有气力,气急败坏的推开他,喘着粗重呼吸走出房间,临走狠狠的摔了下门。
他瘫软的倒在沙发上,手指纯熟点燃一支香烟,拢着半明半灭火团猛吸了一口,吐纳出的烟雾幻化成一抹青影。她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对面,青色锦缎,黑暗的底色,身段婀娜,笑得简约安静。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只抚摸到一掌间虚无的空气。他的额角又开始一波波无休止钝痛,尖锐的质喊在耳廓声势浩荡的回响,两股哭泣飞进他耳朵思绪被俘获,手指颤抖得连烟也无法夹住,残缺的坠落在地,他再也抓不住它们。
苏袭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刚醒,烦躁的接起电话,就听她脆生生的大喊,“限你半个小时内到石桥!快点!”她一向如此急躁霸道,半点女人味也无。他实在想不起来当初怎么鬼使神差答应和她交往。她在酒吧对他一见钟情,追追打打痴缠得紧,无惧他多次拒绝刻薄言语,他有时怀疑她是株仙人掌,生命力旺盛,眼神坚定,势在必得。后来在一次酒后乱性后他看见床单上大片大片殷红,面对再一次踟蹰的询问他轻轻的点下头,随即便看见她笑靥如花的脸。一瞬间的怔忪,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磅礴的激越。
赶到石桥已经四十分钟以后。他站在桥头没有动,只看着她背影。江风凛凛,她手撑头整个身子伏在白石栏柱上,段蓝色绒裙,风吹散了发,沉默的抽着烟。默了片刻,他一步一步走过去,偏头痛发作,以致思维混淆,记忆中的苏袭不曾这样静默过,她总是叽叽喳喳絮叨让人生厌,而今周身彷佛静得出奇。他忍不住嗅了嗅手指间,那里有他迷恋的香烟味道,让他安心。
他漫不经心观察着自己羸弱修长的手指,似乎能感受到血脉每一分张力。他没看她脸,耳边却一字不错收纳所有控诉。
——告诉我为什么!她气急大喊,她一直都这样毫无耐心,任性至极,自我为王。
——说话啊!
——我不想说。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他顿觉无趣,转身。
——扬生你给我站住!她的声音激动得发颤。
他从不喜欢任何人的命令,从来都不。所以义无反顾的不回头离开。
他听见她的在哭,委屈的嚎啕,像猫撕心裂肺一样尖锐。叹了一口气,他回过头,“我只是在那里唱歌而已。”他一如既往的没看她脸,连余光都未及。
再一次果决离开,他不再回头。桥下污水滚滚,坦荡的奔涌,激流声将她歇斯底里的呼喊湮灭。他知道,自己身体里暗藏着连自己都不寒而栗的冷漠。可是他,无可奈何。
华灯初上。寒意深重。
他厌倦这座冰冷彻骨的城市。柏油路像晃悠悠的肥肠,沙丁鱼般稠挤的人群。这一刻,他头痛欲裂。
EDDY'S BAR。
墨绿色荧字。推开门身影隐入深深重重的走廊。微弱暧昧的光线,没有繁复装饰,墙面全是杂乱无章的随性涂鸦,浓墨重彩,却显得愈发诡异阴森。走过十九阶楼梯,又是另一番景象。重金属摇滚乐,细长光线,纤细欲翅的艳影,饱满的质感。
“扬生。今天怎么这么晚来啊。”凌姐娇笑的把身体靠在他身上,一颦一笑顾盼生辉。今天的她穿了件紫蓝色旗袍,如同一条光溜溜的蛇,声息吐纳间如蛇般梭梭地吐着青色的信子。他不着痕迹的拉开点距离,“我找哥有点事。”
“你说什么!”酒吧里的声贝太高她未听清。他没有理她,拂开她的手,漫漫的逛了一圈,看见飞哥在角落半包房里与一堆男女青年喝酒,他走过去。
飞哥看见他,笑了笑,示意稍等一下。
他往经理室走去。说是经理室也不过最初小酒窖改良,不足十平米,只放了个办公桌。他坐在沙发上,抽着烟,这里隔音效果尚佳,他揉着太阳穴,深吸几口气。
大概十分钟后。飞哥推开门进来。
“找我什么事阿生。”飞哥边皱着眉边从他指尖夺过烟狠狠的掐灭。他一向讨厌他抽烟。
“到底什么事说吧,只要哥能帮你。”
他极少看人眼睛,可飞哥除外,他的眼柔软像一滩湖水,无论男人女人都能轻易沦陷。
“飞哥,我不能来唱歌了。”他的声音低弱,有些胆怯。是真的胆怯,他也无法解释清缘由。
“噢。”他尾音上扬,却并未流露出太多惊讶,“是因为考试么。”
“不是——”他不想过多解释,只低着头。
“行,我把工资给你。”他没有太为难,甚至称得上爽快,把一沓钱塞他手里。
“飞哥,我——”
“就算不干了,以后也常来玩。”飞哥搂了下他的肩,“太瘦了,多吃点以后。”
他沉默的承受,一动未动。
凌晨三点的灯,几许嘶哑的风,将酒杯中的大海一饮而尽。他走出那个同性恋酒吧,站在川流不息的街口,如一栋失修已久的灯塔奄奄一息。
森在街灯下等他,“辞了?”
“恩。”他从鼻尖溢出音节,身体倦得不像话,下意识抽出烟盒。
森粗暴的从手中夺过扔在地上,恶狠狠的踩了几脚。
他没有说话,即使他不喜欢任何人的命令,可是森不一样,他的命令不是命令。
“扬生,我们回家吧。”
“好。”
一周后他碰到了苏袭,她还是穿着段蓝色绒裙,不施脂粉,眉目清丽。她拉起他的手,贴着脸侧婆娑,声调低低,带着乞求。“以后别让我难过了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只决然的抽出自己手。心底横亘的寂寞卷土重来,一股突如其来的热切滚烫的烧灼,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们分手吧。
“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他在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时间撒了一地,黄昏走进屋内,凝滞在他眼瞳里。梵乐从老旧音响里伸出千双手,撕扯他的神经。苏袭就站在他对面,段蓝的裙在光线下如暗绿色的瀑布,他闻见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他又开始头痛,整个房间承载了满满的幻觉。
森走进屋,关掉音响,“以后少听这些东西”他又在命令。但是他说过,他可以原谅他的。
所有的手似乎一瞬间都消失了,他粗重的喘着呼吸,如失水将亡的鱼。
“阿生,你要振作一点。”
他听见森的叹音。他依偎在森的胸口,像女人一样,不管不顾的大哭起来。却找不到原因。他只想释放自己。那么多道不休的往事无法呕吐出来,只能攒在心头,渐渐冰冷。他瑟缩着身子,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难以入眠。
“森,求你,让我吸一口,就一口。”
他清楚看见森眼底的犹豫和挣扎,最后从裤兜里掏出一袋白粉给他。他兴奋慌张的抢下,生怕他反悔,连同纸包一起塞进嘴里。
——生命是连续事件,快乐与痛苦皆相随而至,你该看清自己,抱有一线希望。那是你突破现状的力量。
森的话太过冗长。久违的快感从四肢百骸一波波传来,他满足的叹了一口气。
半明半灭的光影间,他又看见了段蓝色的衣摆,在他眼前如汹涌的海侵蚀所有视线。他失声大叫,“森,我看见苏袭了。”
——扬生,别这样。人死了就别再想了。别想了。森抓住他的肩,阻止他的疯狂。他像被钉住了一样,只拼命的摇头。“不,不会的,她酒量那么好不会喝醉的,不,她也不会一个人走夜路,她总说自己的胆子比雨点还小,她还说要缠我几百年都不放手,她怎么会死呢。”他哭了起来,头疼得要炸开,他拼命的捶着自己的头,心底的绝望铺天盖地坠落。
森拼命的抱着他,他耳边不停歇闪着波罗蜜多心经那段话,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和苏袭一样,永远的死了。
——森,死亡可以让我变成一枚戒指么。我等不及,想要攀爬在你手指上。
——生,你也是手指,羸弱分明。我们只能做并排的手指。并排的,兄弟。
End
死亡就在我面前,絮絮叨叨。
我头痛得要命。可是她是唯一同我说话的妇人。
唯一。回应我的爱人。
“他的周围只有半个世界,另外的一半压在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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