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怜终不见,欲去复裴回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一、水澄正落钗,萍开理垂发

 

今天冬至,气温降到了近零下三十度。早上一起来,天就阴的很,到黄昏时候,仍旧一副欲哭不哭的样子。心内真切的希望它能挤出几片雪来,也体会一下“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美妙境界。

 

在老家,有冬至吃饺子的习俗。从小就被父母告知,如果冬至这天不吃饺子,耳朵就会被冻掉。现在虽然知道是玩笑话,但这个习惯却留了下来,不吃碗饺子,好像缺了点什么。晚饭的时候和朋友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一家中意的饺子馆。我与朋友兴致都高,吃得开心,说话声音大了一些,打扰了邻桌的女学生,被冷嘲热讽了一番。

 

赶紧付了钱离开,我回到住处,虽然不至于对那个女孩子耿耿于怀,怀恨在心,但心里到底是不舒服的。翻开《历代名媛诗选》看到沈满愿这句“水澄正落钗,萍开理垂发”禁不住地心驰神往。

 

说起沈满愿,没多少人认识,连传闻轶事都记载不多,但是说起她的爷爷沈约,却是知之者甚多。沈约是南朝著名文学家和历史学家,早年出入竟陵王府,和谢眺等八人合称竟陵八友,后来又帮梁武帝建立了梁朝。沈满愿怎么也算是书香门第了吧。

 

因为是梁朝的书香门第,所以她写的诗是那么的温柔旖旎,醉人心魂。

 

轻鬓学浮云,双蛾拟初月。

水澄正落钗,萍开理垂发。

 

这是沈满愿在婚后的一首小诗。

 

那天,她和丈夫范靖( “靖”也作“静”)在后园的翠池上泛舟游玩,不知是谁突然提议要比赛作诗。历代中国文人的生活都离不开诗,饮酒作诗,不过是聊做的消遣,在后人看来,却成了无比的风雅,不可学而得之。才气到底是有遗传的,沈满愿低头望着湖水,用手在水里轻轻一撩,顺手便捡了这首诗来。

 

渺如浮云的轻鬓,弯若初月的双蛾。湖水清澈,澄碧如蓝,一只精雕细刻的发钗落入水中,敲出一声悦耳的清脆之音。泛起的微波,将薄薄的浮萍推开,露出泠泠的水来。掉落发钗的少女,俯身去寻,却看到水里面的影子,细细的柳眉,盈盈的双目,清妙绝伦,不由得自己都痴了。用手理着垂下的一握青丝,左瞧右看,打量上下,让人心醉神迷。

 

旁边的范靖,看了这首《映水曲》,俯首认输。输了的他也应该是满怀的幸福吧,因为那个柔情美丽的女子就在他的身边。

 

我常常想,生在六朝的女子是幸运的。那时的男子没有太多的英雄气概,他们所追求的是比翼双飞的儿女情长。他们写诗,却不那么悲怆慷慨,更多的却是轻巧艳丽。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她需要的不是丈夫在沙场上的冰河铁马,而是在闺中小院的调粉画眉。也正是因为男子对女子的宠爱吧,所以那时的女子含羞带笑,也总显得格外婉转多情。

 

沈满愿此后的生活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我总愿意相信美好的事物。既然她有着这么一个爱她,和她相亲相敬的丈夫,生活肯定就这么幸福温暖的进行下去了吧。

 

缓过神来,再想吃饭时那个女孩,竟然已经不那么在意了。只是天外已飘飘洒洒地下起了雪,树上添了一层厚厚的白衣,绰约婀娜,眼睛一晃,以为是范靖携妻踏雪而来。

 

 

二、安得一尊酒,慰妾九回肠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着清秀的容颜,也不知道她是否有过美丽的故事。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都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南朝陈时的一位少女。但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心就被深深打动。

 

自君上河梁,蓬首卧兰房。

安得一尊酒,慰妾九回肠。

 

诗意浅显易懂,有如民歌,可是里面的万种柔情却是百读不厌。看到 “河梁”,最先想到是幼安那首《贺新郎》的慷慨悲歌: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这位柔情的少女在送情郎去河梁的时候,应该不会有着辛弃疾的悲怆的感觉吧,她有的是少女的细腻伤感与依依不舍的情怀。不忍亲眼目睹他的离去,她强含着泪水,转过身,背对着他,他一跃上马,疾驰而去。当她再也忍不住,突然回首时,却也是一般的“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含笑晶莹不敢出,忍和飞雪共漱漱。

  行人渐远偷回望,将欲分明又模糊。

 

她应该是美丽的,只是别后的她已无心梳妆,在清雅的兰房内蓬首而卧,百无聊赖,不是悲春,不是病酒,而是消磨不了黄昏的时候。

 

最后一句,是全诗最打动人的地方,绝妙难言。中国的诗词,有时候是很难翻译的,不是太难懂,而是一翻译就成了发霉的稻谷,意味全无。

 

安得一尊酒,慰妾九回肠。

 

在电影里曾见到过这样一句话,可以作为它的注释和引申:“我喝酒是为了把痛苦溺死,可这该死的痛苦却学会了游泳”。

 

这句话说的太沉重,太伤感,没有原句那种能给人想象的温暖。

 

人人都恐惧离别,其实痛苦的不是目送那人的远去,而是独倚江楼时的“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然而,有时候能有一个人令自己去思念,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最可怕的事是,一个人独自看着天边的浮云,思绪盘旋往复,却不敢锁定任何一个情景,只能让它永无休止的飞转下去,自己亦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六朝的繁华即将烟花淡去。天下正在纷争,无数的人离了又合,合了又散。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至少这位陈时的少女还是幸福的。

 

安得一尊酒,慰我九回肠。只是,回首夕阳满眼恨,我虽欲饮酒,已无人可思。

 

三、自怜终不见,欲去复裴回

 

想起另外一个女子来。

 

立春一过,万物悄然苏醒,连同人冰封的心。天气渐暖,飞鸟归来,立在枝头唱个不停。物本无情,只是,听的人有悲有喜,忧乐大异。

 

南宋的曾几,路过三瞿,兴致盎然,诗也就写得欢快活泼:

 

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

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到底还是风流天下闻的孟浩然最为潇洒。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不悲不喜,情就在这里。一份淡定、一份从容,胸中自是气象万千。

 

然而,世间自有伤心之人,听不得一点的欢声笑语,听见了,便是索遍柔肠也难寻安慰,落得一场无语萧瑟。那一天的早上,她被枝上的黄鹊惊醒残梦,恨恨地说了一句话,被金昌绪听见,从此,天下皆知。原来,女子竟能痴情如斯,含蓄沉痛。

 

梦里被啼鸟惊醒,现在想来,那该是何等的惬意?

 

义山有诗说“曾醒惊眠闻雨过,不觉迷路为花开”,妙绝无双,到底朦胧茫然,似不在人间,不若“啼鸟惊眠罢,房栊乘晓开”,一米阳光逼进双眸,烘得人心都暖。

 

依旧房栊,咋寒情味,有谁肯为花憔悴?

 

其中的花已不仅仅是花,更是诗中的女子——杨容华。

 

作为杨炯的侄女,诗思确不一般。明代陆时雍的《唐诗镜》卷八称:“清丽,故有家风”。《鸳鸯牒》中说:“杨容华,莺吭亮溜,鸹戗非群,宜即配王子安、骆宾王、卢升之,蜚声振藻,不忝四家”。

 

能和初唐四杰相提并论,评价可谓极高,可惜,她流传下来的诗作,仅有一篇:

 

  啼鸟惊眠罢,房栊乘晓开。凤钗金作缕,鸾镜玉为台。

  妆似临池出,人疑向月来。自怜终不见,欲去复裴回。

 

这首诗写女子晨起梳妆,气度雍容,精丽工整。那时律诗发展尚未成熟,而这首《晓妆诗》已如无缝天衣。

 

颔联里的凤钗,是古代妇女的首饰,属钗子的一种,因钗头作凤形,故而得名。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钗子》“始皇又金银作凤头,以玳瑁为脚,号曰凤钗。

 

看到 “凤钗”两字,突然想起那两首《钗头凤》来,一个男人可以对一个女人爱到那种程度,足见痴情。放翁在男人的世界里冰河铁马,毫不畏怯,然而一遇见女子,竟那般懦弱。其实,懦弱的不仅放翁一个,再强悍的男子,但凡动了真情,总有些无能。情愿这一生都为你画地为牢,我在牢里慢慢地变老,还给你看我幸福的笑。

 

这样的联想,过于颓废,还好,有一句“鸾镜玉为台”相抗。

 

盘龙玉台镜,唯待画眉人

 

张敞画眉,和韩寿偷香、相如窃玉、沈约瘦腰合成古代四大风流韵事,想想就足以令人心魂俱乱。娇若玫瑰的赵敏,逼得张无忌应允三件事。这三件事,件件都办之不易,对赵敏更都是意义非常,但最让她欣慰的,却还是小说结束时,张郎在她细眉上新添的那一缕墨痕。

 

天下女子,都是一般,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只是,相互之间太容易错过。他肯的时候,她却去了别人的身边;她转身回来,他的身边已有了别的女子。原来错过的不仅仅是彼此,还有那份稍纵即逝的缱绻情怀。

 

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这句话早已用得泛滥,那是因为,有太多的人在错误的时间遇见了错误的人,这样简单的幸福,已成了众人的奢望。

 

只有在那时,才知道“妆似临池出,人疑向月来”并非一定要用于倾国倾城般的女子。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无法忘掉你容颜。就算你是再平凡的女子,在我看来,你也是临池的荷花,御风的嫦娥。

 

最是你临去那惊鸿的一瞥,融化了我冰冻千年的心;如阳光下那浅浅的青绿,恋上了这浓浓的春。

 

只不过,一个人的时光占却了人生大半。一切都得自己去独自消受,顾影自怜,欲去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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