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道的气脉
烟道,就是母亲烧柴做饭时,所生烟气的行走通道。入口,是灶坑山墙处,一块方砖大的喉巴眼儿;出口,是房顶上,用清酱缸捅掉底儿倒扣着做的烟囱。从早晨到晚上,只要母亲蹲在灶前,在灶坑里添进柴火,烟道就会大口大口地吞食着呼呼的烟气,消化着烟气腾腾的热量。
使土坯垒洞、板石搭顶、黄泥抹面盘成的土炕,在我家的宅屋里,把两间房四扇窗窗台下的,近两丈长、六尺宽的地方,占个严严实实。我想,这铺土炕,真是太贪婪了。土炕的炕沿,是棕红色的梨木做的,一 宽,从炕头到炕梢,被母亲日日抹得光光滑滑的,比柜面和箱子面还亮。母亲抹炕沿,使的是手掌,一天没遍儿地抹,抹得“吱吱”地响,抹得我和妹妹们的手痒痒的,也禁不住地学着母亲的样子,去“吱吱”地抹炕沿。
炕面上,铺着两领母亲编的席篾儿炕席,每间屋子的炕上铺一领。炕头的那一领是新铺上的,炕梢的那一领是从炕头串过去的。母亲编一手漂亮的炕席,但舍不得铺在自家的炕上,都背到大集上卖了。一年,家里只能铺上一领新炕席。炕头这边放桌子吃饭啥的,屯子里来我们家里串门的人,也坐在炕头这边。于是,母亲就把新炕席铺在炕头,旧炕席就退役到炕梢,年年如此。
山屯里的人家,家家都有这么一铺土炕。母亲说,炕是家的脸面,到啥时候,炕沿都要光亮,炕席都要干净。居家过日子,屋子里不能没地儿下脚,炕上不能没地儿坐下。有事没事的,母亲都隔三岔五地端上一搪瓷脸盆的清水,双膝跪着抹炕。从炕头一点一点地挪到炕梢,一条接一条细细地抹,不漏一个席花。
我们家年年都要盘炕。也不知是自身老化得快,还是母亲给它定下了退休的时限,我们家的炕,寿命都只是一个整年。不像张二爷家的炕,能挺个三四年,不到灶坑门呼呼地倒着蹿火冒烟,满堂屋的浓烟熏得张二爷睁不开眼,张二爷就不会动扒炕的念头。他宁可在睡觉时,把脚从凉得扎骨的地方缩回来,身体团成一个“刺猬猬”,也懒得扒炕盘炕。张二爷就一个人,面对着冰凉的大炕。一辈子,也没有女人走近张二爷的身边。
不知是咋的,一到入伏时节,母亲就好像能觉察得出烟道气脉的涩滞,就借烧火做饭的空儿,坐在灶坑门前,琢磨起扒炕盘炕的事来。母亲一向善于用烟道来调节土炕的温度,用调节土炕温度的办法,来控制宅屋里的温度。我琢磨着,烟道里,肯定有行走着甚至奔跑着的风,母亲烧柴时形成的烟气,就是被行走着或是奔跑着的风承载着,在烟道里运行着。
我想,母亲一定是控制风的高手,是控制烟道风的高手。冬日的季节,母亲感觉不再需要往灶坑里填柴烧火的时候,就在灶坑门堵上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以此来阻断烟道风的行走和奔跑。风停住了脚步,炕的热度,也就被凝在了炕内的土坯和板石上,让我和妹妹们舒服地享受。夏天的时候,母亲把灶坑门的附近清理得啥挡头没有,还时常用向日葵的杆子,通通房顶上的烟囱,那烟道的风,真的就使劲地把炕的热度,从烟囱口轰出去。
初伏不几天,母亲就张罗着脱土坯的事来。一铺两间房的大炕,要用一百二三十块土坯。估摸着能有几个大晴天的预兆,父亲就依母亲的愿,在大门口摆开了脱土坯的战场。脱土坯可是个重体力的活,我们小孩家家的,跟在母亲的后面咋咋呼呼的,根本白扯,一点也帮不上父母的忙。父亲和母亲是脱土坯的主力,同时还有请来的家叔帮忙。
我们家脱土坯,用的都是从二道沟黄土场抠来的黏黄土。一层黏黄土扬上一层用干羊草轧成的穰积,不加穰积,土坯晒干了搬运起来就容易断裂。黄土和穰积一层层地堆起来,约摸够用了,就一瓢一瓢地浇足水,好好地闷一闷。脱土坯累在叨泥上,父亲叨泥时,手头控制得很有准,一锹泥正好脱一块土坯。
母亲专门干在坯模子里按泥的活。脱土坯的地方,要用坯模子的框刮平坦,再把坯模子的内壁四周,用水抹干净平放在地上。然后,把叨进坯模子里的带穰积的黄泥,用手推匀按实,最后把表面抹平滑。母亲按出的土坯,块块一个形,块块不走样。土坯一顺地在大门外排着,写成一地的风景。
也就过了五六天的光景,土坯就干了。干了的土坯很快就被我的父母整整齐齐地垛起来,上面还要用 子头苫起来。没过几天,母亲就把我们家族的四太爷请来,给我们家扒炕盘炕。盘炕看起来是件很简单的活计,垒几个方方正正的炕洞,上面盖上板石,抹上黄泥,烧干了,就成了。可屯子里有的人盘的炕,就是不好烧,淘气的孩子们,有时还会在炕面上,踩出一个窟窿来。
我们那个山屯里,四太爷盘炕的活最拿手。屯里人一呼声地扒炕盘炕的时候,四太爷就成了东家请西家叫的香饽饽。好几年的时间里,屯里人都纳着闷,四太爷盘的炕,冬天睡起来咋就整夜整夜地都热着呢?炕头、炕梢、炕上、炕下咋都匀匀乎乎地热着呢?后来,四太爷真就下力气地带出了几个徒弟,盘的炕也都旺旺地好烧,其中就包括我的父亲。
母亲说,炕才是山屯人真正的家,炕热乎,家才让人感到温暖。数九隆冬,母亲想啥法儿也要把土炕烧得热热的。白天,还要在炕头放一个热热的火盆,晚上早早地就把被褥焐上。我们家的土炕,就是我和妹妹们的摇篮,就是我和妹妹们的玩场,就是我和妹妹们的福祉。有这么一铺热热的土炕,我们回家就总有个扑头儿,也像家里有母亲这个扑头儿一样。
母亲在我们那个山屯里,很是有个好人缘。有了母亲,我们家里的人,总是往来不断。这是不是与我们家的那铺土炕有关系呢?母亲在屋里屋外与屯里人打招呼的形象,一直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亲热地招呼着来我家串门的人进屋、上炕,尤其是对一些长辈,母亲的嘴里更是不住地说着“上炕里”、“快上炕里”,那是母亲真诚、热情的发自内心的欢迎告白。让人上炕里,是山屯人最高、最亲近的礼节。
热热的土炕,不仅拉近了母亲与山屯人之间的纯厚感情,也升华了我们一家人的骨肉亲情。冬日的晚上,母亲焐完被褥后,就把手伸进褥子下,一个一个地摸,一个一个地检查着炕热不热。母亲常常催促我们,早点钻进暖乎乎的被窝里,边看着她在洋油灯下行走着针线,边听她给我们讲《郝交友和吴良心的故事》啥的。幽雅的灯光,慈母的形象,美丽的故事,热热的土炕,陪伴着一炕傻傻的孩儿们。
感受着母亲看重宅屋的土炕,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我想,这铺土炕,承载着的是烟道消化出的温度,也准确地盘点着烟道气脉的塞涩与通畅。盘炕,实在盘烟道,盘烟道,实在通气脉。没有烟道的气脉,就没有土炕的温度,没有土炕的温度,就肯定没有宅屋的人气。望着房顶烟囱上袅袅升扬着的被烟道梳理成一顺的缕缕青烟,我想,那烟道的气脉,不正是房宅的气脉、山屯的气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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