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丰碑
不能从我记忆中抹去的,是清水江上的那群展示着男性阳刚之气的纤夫。他们的血性和力量,一直成为我终生奋进的动力。搜寻所有的记忆,卡拉寨令我最敬佩的人,就是这群跋涉在清水江纤道上的纤夫。他们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沉重的纤绳,把自己的生命与纤绳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用坚定的意志和冲天的豪气与厄运抗争,谱写了一曲激越的人生交响曲,时常叩击着我的心弦。真的,没有什么比他们的号子更有力,没有什么比他们的意志更坚毅,没有什么比他们的信念更执著。从他们的眼光里,我读出了历史的艰难和凝重。他们拉着的不是沉重的大船,仿佛是拉着沉重的乾坤在人生的栈道上逆流挺进。他们演绎着人生的悲苦,演绎着人世的传奇,演绎着民族的信仰……
小时的我,总是把他们当作英雄,尤其是爷爷,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做人的气质和不可征服的刚强,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爷爷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党员。听老辈子说,爷爷是土改时入的党。他带领着这帮纤夫,风里来,雨里去,把一串串脚印烙在了满是荆棘和锐石的纤道上。爷爷他们的船常跑湖南常德,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如果他们跑武汉,一去就是个把月。他们把卡拉寨的山货载到大都市,然后把山货换成磁器铁器等日常用品,用纤绳拉着沉重的船,沿着清水江,一步一步地逆流而上,把那些城里货拉到江边的小镇上来。每当长河落日,奶奶总是带着我和一帮娃们,爬上高高的白云山,望着水天相连、一片空蒙的江面,等待着从远方归来的那片帆。
当低沉雄浑的号子,随着江风传来时,帆影也渐渐地升起在遥远的天际。远方迷蒙的岸边,那徐徐向上移动的人影也隐约可见。渐渐地,帆影越来越大,人影越来越清晰,号子越来越铿锵有力……
一个遥远的镜头,终于推到了眼前。拉在最前面的就是爷爷。夕照中,他们肩上勒着粗大沉重的纤缆,嘴里哼着粗犷淳朴的号子,前脚弯着,后脚蹬直,胸脯贴近地面,一齐迈着大脚,“嘿佐嘿佐”地一步步逆流进击,在那狭窄艰难的纤道上,留下了他们一个个带血的脚印。他们用自己的一双大脚,在这纤道上丈量着自己的人生。爷爷每次带着这帮纤夫出征时,家里的女人都要给他们每人送上四双草鞋,等他们归来时,四双草鞋都穿没了,他们总是赤着脚走进山寨的,然后把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在自己的女人手里,换取女人脸上那一丝满意和心疼的笑。
爷爷一回到家,我们这伙不知天高地厚的山娃子,就围在爷爷身边,你一句爷爷,我一句爷爷,叫得爷爷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爷爷就把大把大把的糖果塞在我们衣荷包里,然后他就大碗大碗地喝奶奶酿的包谷酒。爷爷喝酒是不讲究什么菜不菜的,只要一盘酸萝卜,一盘油炸黄豆,一盘湖辣椒就够了。只要有酒喝,爷爷就觉得日子够幸福的了。高兴起来,爷爷就借着酒兴,南腔北调地唱几句湖南花鼓戏或几句汉戏。喝得微醉的爷爷,便把我和宝娃揽进他宽大的怀里,总是重复着那句话:“爷爷和叔叔拉纤挣了钱,就要在咱们卡拉寨建一幢学校。那时,你们就不用再跑到十多里远的小镇上去念书了。”
在我的记忆里,这帮纤夫总不愿闲着。他们拉纤归来,谁也坐不住,一有空,爷爷就带着他们砍来桃竹,用刀破好篾,把桃竹篾和麻绳编绞成刀把粗的纤绳。柔软的桃竹篾在他们粗大的手中跳跃,一股股麻绳在他们有力的手中绞动。每编一段,爷爷都要认真查看,用手捏捏,嘴里总是说,用力些,绞扎实些。用桃竹篾和麻绳编成的纤绳,既结实又柔韧。纤绳编到几十丈长后,爷爷就把纤绳放到一口大锅子里用硫磺水煮,用硫磺水煮过的纤绳就不会被虫蛀,这样就更经久耐用了。
这帮最具有凝聚力的纤夫,爷爷就是他们的主心骨。每次出征,只要爷爷在,他们心里就踏实。是爷爷带领着他们闯过一个个险滩,冲过一个个恶浪,用智慧和力量,一次次战胜了恐怖的死亡。那是一个闷热的黄昏,离家的路程已不再远了,突然一片黑云压过来,像浓重的黑烟在江面上翻滚,闪电像一条蓝色的长蛇,从黑色的天空直窜下江面,惊雷贴着江两岸的山梁子炸响,天就像通了一个大窟窿,雨像是用盆子倒下来,劈头盖脸地往下铲,眼也睁不开。江水暴涨。山一样的浪头直向船打来,在那段江上,恰恰没有停船的地方。洪水凭着巨大的力量,把船冲得直往下窜。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把纤夫们都拖倒在地,纤绳从他们的手中和肩上嘶嘶地划过,割得他们的双手和肩全是血口子。爷爷第一个爬起来,跑上去死死抓住纤绳不放。毕竟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他又一次被拖倒在地,人也被拖去了一丈多远。在这生与死在抗争中,爷爷将纤绳紧紧地缠在了自己的身上,双手抱住了一棵树,不让洪水把船冲走。纤绳像一条大蟒蛇,把爷爷的身子勒得喳喳地响,腰像要被勒断一样难受,呼吸十分困难。时间凝固了。死神在逼近。跌倒的纤夫纷纷爬起来,冲上去,紧紧抓住纤绳,死也不能让洪水把船冲走。暴怒的洪水翻滚着,搅起巨大的旋涡,施展着威力,在一泻千里的江面上怒吼着。大地在颤动。纤夫们抓着纤绳,让纤绳深深地勒进淌血的肩,一起用力向上拉,纤绳在坚硬的大岩石上被刮得咔咔地响。爷爷睁大眼睛大喊,伙计们,用力拉,有我们在,就有船在!尽管他们“嘿佐嘿佐”的号子声被雷声淹没,但他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终于把大船拖回了。他们冒着雷电,迎着激浪,又一步一步地往上蹬……
岁月重复着岁月。不管是烈日当空暑气蒸腾的酷夏,还是江风猎猎雨雪霏霏的严冬,爷爷总是带着那帮剽悍的纤夫,用他们一双稳健而有力的大脚,在乱石滩上,荆棘丛中,踩出了一条冲云破雾的纤道,坎坎坷坷,牵着奋进的风帆,去拾起祖祖辈辈失落的一个个五彩缤纷的梦。于是,历史在他们的脚下书写、诉说、延伸……
18岁就开始拉纤的爷爷,历经四十年的风雕雨铸的纤夫生涯,岁月的苔藓已悄悄地爬上了他棱角分明的额头。一天,爷爷终于病倒了,卧床不起,饮食不进,几天功夫,他瘦得不成人样,一双曾充满着智慧和桀骜的眼睛也深深地陷了下去,但没有听到他一点点呻吟声。
那天,纤夫们来看望他,老支书也来了。爷爷用一只干枯的手,艰难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红布包,颤抖着递给长满络腮胡子的老支书,嘴里微微地翕动着说:“这有300元钱,100拿来交党费,200用来建学校。”老支书和纤夫们听了爷爷细如游丝的话,都已泣不成声。只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纤夫们,终于流泪了。300元,在60年代来说,不吃不穿,也不知要积蓄多少年!
当天深夜,爷爷就带着他的梦走了。纤夫们把他葬在了白云山上。没有墓碑,坟头朝着飞舟激浪的江面,默默地守望着出没风波里的帆樯,静静地听着那支古老撼人的无字歌,默默地祝福着纤夫们天天平安。
后来我上了中学,在一堂美术课上,美术老师给我们介绍世界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当他把那幅油画挂在黑板上时,教室里顿时静得连心跳声都能听到。我的心灵被列宾的艺术张力深深地震撼了。昏暗迷蒙的背景下,被烈日炙烤得焦黄的伏尔加河岸上,一队累得疲惫不堪的纤夫,拖着沉重的脚步,拉着沉重的纤绳,在艰难地向前迈进。当时,我就立下志向,当一名画家,用自己的笔和心去描绘清水江上的这群纤夫。可阴错阳差,未能遂愿。六年前,一位在北京读大学的学生,他去看了一次画展,他偷偷地用相机拍下了年轻油画家陈可之的著名油画《长江魂──三峡纤夫》,当我收到这张照片时,我的灵魂又一次被震撼了。我久久地看着这张照片,在这群纤夫的身上,我读出了我们这个民族的苦难和艰辛,读出了我们这个民族的负重和忍耐,读出了我们这个民族的不屈和顽强,读出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奋进和希望。我一直对纤夫怀着深深的敬意。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纤夫,小到家庭,大到国家。家,是条小船,夫妻是这条船上的纤夫,生活是牵着这条船的纤绳;国,是条大船,每个公民是这条大船上的纤夫,命运是牵着这条大船的纤绳。
好多年过去了。爷爷的名字也被流逝的江河带走了,去得那么遥远,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很难想起他,只是当年的老村支书和那些一起风里来雨里去的纤夫们还常常提到他。可纤夫们早已不拉纤绳了,机帆船“嘟嘟嘟”的马达声早已代替了“嘿佐嘿佐”的号子,他们把都市的现代生活色彩带到了被人遗忘的卡拉寨。时间是一条悲壮的大江,纤夫是一部悲壮的历史。往事不堪回首。现在,一座现代化教学楼已耸立在卡拉寨,那是一位港商捐资20万元修建的。当今,我看到一些贪官几千万上亿元的贪,而爷爷却把好多年积蓄下来的三百元钱用来交党费和建学校,我看到了爷爷平凡中的伟大,看到了一个老共产党员的纯洁和高尚。爷爷走了好多年了,但爷爷的精神却在我心中树立了一块闪光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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