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河
这河在凤庆县古墨的横断山间,它的源头不是涓涓细流,在高高的悬崖上喷射出来,落下五百余米的高度,重重地摔在乱石上。水花飞溅,白雾茫茫,终日在山间弥漫。高处摔下的水,用一个字叫“砸”合适些,不用多情的诗人站在远处的石阶上,只要路人,都能发出由衷的感叹。
接下来,这砸下来的水,才能叫做河流。顺着山势,摇摆着清澈的身躯,不慌不忙地往前赶。河面的蓝,看上去有点杀气,好在有两岸四时绽开的野花点缀,这河依然充满着诗意。不用躬身俯看,便见游鱼追逐嬉戏,水底的鹅卵石,被流水浣洗成玉,天上的流云,在水里摇曳成仙女的衣袂。
这就是光阴河。
两千多年前的孔子,不可能来到穷乡僻壤的古墨,为一条小河,再次发“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感慨,但确实是这光阴河的名,让人很容易想到时光易逝的真理。
光阴河没有月涌大江的大美,更不可能有百舸争流的场面,冬天,它比李清照的词还瘦些,盛夏,它也会发些脾气,但从来没见过它把气出在两岸的农田上。隔一段便有一间水磨房,坐落河边。引水入渠,延伸着抬高落差,再往溜槽里冲,打动磨轮叶片,转动磨轴,上百斤的石磨转动起来,悬在上面的磨兜,源源不断地供着玉米或苦荞,磨出面粉。这样的水磨房在光阴河上,不下百十间,青石板屋顶,终年染着面灰的白,粗细不一的炊烟,不停地在屋顶曼妙。这是光阴河最美的风景。
水磨房分里外两间,里间有石磨,伴随着磨棒节奏感很强的敲打,引导着粮食均匀地流进磨嘴,经过石磨飞速磨擦,一粒粮食的五脏六腑,顷刻之间化成新鲜的面香。外间一定有火塘,终日燃烧着无法合围的树疙瘩,烟火熏烧的铜壶里,一定是唱歌的泉水,而泥茶罐里,一定是磨主人刚烹出来的百斗茶。磨面的人在草编的凳子上落座,便陷进一天的慵懒,抽着旱烟,喝着浓茶,捡几段比流水还久远的故事吹吹牛,随便抛一点村子里新近发生的小道消息。午后,撮一些面,和水捏出粑粑,往火塘里一丢,准比城里的面包味美。
女人们一般不守在磨房,除了怕磨主带点荤味的段子,最主要恐怕是舍不下流水与流水上铺张浪费的阳光。鹅卵石一半浸在河里,一半留在岸上,女人们坐在石头上,将脚伸进水里,浣洗着顺便带来的衣物。与繁重的劳作相比,这算是休闲了,衣服浣洗干净,女人们的双手,又都被针线牵制着,在家庭这件外衣上,奔走着传统的主题。其实还有更吸引女人的东西,那就是对门山上的山歌,这时候断断续续被风捎到耳边。
“隔河看见妹窗前,黑布围腰花枕巾,丢个石头试水深,问妹真心不真心。”
女人们只管听,没有应答,山歌继续唱来:“鸡叫头遍郎起身,走到妹边闻鼾声。叫了三遍妹不醒,变个蚊子窥妹身。”
女人听得真切,其实那是她的初恋,几年过去,初恋情人成为别人的新郎,现在却又懊悔起来,于是便回唱道:“大河涨水水悠悠,风吹杨柳乱摆头。有心莫学杨柳摆,摇摇摆摆妹心忧。”
本想难倒了山上的男人,哪想男的马上对过来:“想吃黄泡找勾搂,决心一定不用愁。只要小妹真心爱,跟着阿哥去磕头。”
女孩子们最爱凑热闹,躲在芦苇丛中,听着男女间有些忧郁的情歌,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但她们更多的喜欢在河里打闹,晶莹剔透的河水飞花碎玉,小河里回荡着她们爽朗的笑声。热恋中的男女,常常选择在磨房里相会,夜晚,月色比面灰还白,整个河面像落着轻纱,静静的磨房里,磨主人早就回家了,不上锁的磨房,上演着一出出爱的童话。
一座座桥横跨在光阴河上,那又是光阴河另一番风景。石拱桥有些年纪了,问遍所有的守磨老人,都说这石拱桥在他们小时候就这么在着了,野草从石缝里顽强地挣扎着,立在石拱桥两边的石狮,早已在流逝的岁月中缺眼少鼻,那份霸气,依然显山露水,也许只有它们,记得光阴河久远的故事。独木桥显然是路人搭上去临时性质的方便,过桥得有勇气,但见前来磨面的年轻人挑着粮食在上面健步如飞,常常让河边浣衣的女人给他们捏了一把汗。随便扯一根悬崖上攀爬着的藤,就可以编制一座桥,这桥就叫藤桥,晃悠悠地挂在河上,常常引来一些玩劣的孩子,躲在藤桥的一端,见人过桥,便用力闪动,叫人害怕得求饶。光阴河上最有名的桥是石板桥,据说是清朝时一个有钱人出资兴修的,整座桥用长五米、宽三米的四块青石板搭成,历经多次洪水,仍然完好无损。每座桥的两头,都会插满燃得七长八短的香棒,那是古墨人敬献桥神的现场,每年火把节,村子里的农户,都会来到桥头,用虔诚的方式,表达感谢。有人家干脆就把多病体弱的孩子拜寄给桥,不论是石还是木头,不论是独木还是石拱桥,都寄予着主人希望孩子通达的人生之路。
光阴河置于古墨山间,其实热闹着呢。
首先是有夏日歌手之称的蝉,它一清嗓,夏天就来了。作为一只雄性的蝉,胸部护甲下面的一对薄膜能够在肌肉的控制下高速振动,发出响亮的鸣叫,质地有些金属的韵味,唱的章节简单明了,表面上它们为世界而歌,为驱逐光阴河的寂寞而歌,实际上它想通过这种鸣叫吸引异性前来相会,然后完成激情的交尾。恋爱的画眉也躲到河岸的树丛中,学着恋爱中的人们,低语倾诉,像是必须走的过场,然后才能相拥而眠。画眉歌声婉啭,呼朋引伴时也高亢激昂,一旦相聚,又都是缠绵不已的呢喃。喜欢在芦苇丛中吵闹的翠鸟,不时摇晃着洁白的芦花,它们显然是想在光阴河上过冬,置身芦絮飞舞的世界,倒让俗世的人们有一千个理由羡慕。
近年来,古墨村用上了电,电磨,碾米机、粉碎机代替了传统的水磨,人们已不需要爬山涉水去磨面了,但光阴河上的水磨一间也不退休,仍然转动着,吞粮吐面。一些年轻人,仍然会来到水磨房,与其说是磨面,不如说是找机会相遇心爱的人罢了。这些,做父母的是知道的,随年轻人去吧。
真正让年轻人离开光阴河的不是电,而是生活。这些年,虽然古墨村经济有了发展,泡核桃收入年年增加,但年轻人已不满足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他们选择离开,随一纸招工通知,来到广州上海,用背山的力气操纵工业的机器,用伺候庄稼的认真认识诚市。
光阴河便流淌在年轻人的梦境里,那石磨转动的是记忆的胶片,重重复复,一直折磨着他们的心,一直等到他们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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