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我们是20世纪的众生骚动在它的黑暗里，我们有机器和制度却没有文明，我们有复杂的感情却无处归依，我们有很多的声音而没有真理，我们来自一个良心却各自藏起。

                                    —— 穆旦 1947 《隐现》

    为什么当初会选择历史，在寂静的夜里我曾无数次地问自己。

    那年，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文静秀气，无数地次为鱼玄机的“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而叹息，无数次地憧憬唐寅的“桃花庵里桃花仙，种得桃花换酒钱”的悠闲，更是无数次地沉醉于李清照的瘦比黄花舴艋之愁和席慕容笔下林中月七里香的淡淡忧伤，但是，她却没有选择文学。甚至，有点写作功底和语言天赋的她，没有听从家人和老师的建议，选择就业方向比较好、发展潜力比较大的新闻和外语，而是选择了很多人都不看好的历史系。

    历史系，是师范大学最冷门的一个专业，历史系的女生经常被人作为土气、呆板和木讷的象征，就好像戴黑框眼镜穿落伍衣装只是历史系女生的专利似的，所以，当你穿着洋气一点面孔漂亮一点，别人肯定不会猜你是历史系的。因此，往往是别的系的女孩儿都已经听倦海誓山盟，玩够风花雪月了，而历史系的女生还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整天抱着《二十四史》唱着单身情歌——那个帅帅而多金的学生会主席，那个在球场上意气风发的篮球队队长，姐妹们，那只是个传说，还不如暗恋霍去病和周恩来更实在。

    走上工作岗位后，历史被“歧视”的现象依然没有改变。一些家长开口闭口说历史是副科，孩子学不学无所谓，语数外可得抓好——为此，他们花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让孩子参加各种补习班，作文的数学的英语的，唯独没有补习历史的，倘若某个历史老师不小心给哪个孩子补习了历史，别的科目的老师就会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你，说，你没收费吧！更甚者，当地的有些“富二代”、“官二代”到学校里来“选妃”，条件如下：一要面孔漂亮身材好，二要有内涵气质不俗，三要所教科目是语数外，另外可考虑理化生（物理、化学、生物），至于政史地暂不考虑——据说，他们认为教政史地的，特别是教历史的女老师，都是很笨很土很不与时代合拍的。

    说完这些，似乎自己都已经无语了。

    但是，我不后悔，在内心深处我依然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因为我有我的理由。

    学习历史，使人博学。

    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像易中天、纪连海那样的把历史学的风生水起的人物，甚至我也无法同一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同事和朋友相媲美，但是，通过学习历史我了解了很多：我知道了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共工撞倒不周山的那些远古神话和《圣经》中上帝的创世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知道了从仓颉造字到殷商甲骨再到秦桧发明宋体的汉字漫长的发展历程，更不能否定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和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的伟大；我知道了“哲学”一词最早由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提出，本由“爱”和“智”两个字组成，在被黄遵宪引入中国后，取代了“玄学”和“形而上学”，将易经、五行和八卦纳入了它的体系；我知道了释迦牟尼的解脱穆罕默德的隐忍和耶稣的苦难救赎，更知道了当今一些地区的动荡和纷争是源于宗教信仰的分歧；我还知道了唐诗宋词繁荣背后是商品经济发展和市民阶层的扩大，丝绸之路的伟大和瓷器之国的骄傲则是因为我们的国力强大和开放的外交政策……

    学习历史，使人明智。

    看惯了政治斗争的尔虞我诈，嬴政的“远交近攻”，汉代的“七国之乱”，魏蜀吴的“三分天下”，再到唐朝的“牛李之争”，宋朝的“杯酒释兵权”，所以，不会再诧异前苏联斯大林时期的“大清洗”和中国文化大革命中的“乱中夺权”——因为，权力，永远是拥有者心中的“宝”和想拥有者心中的“痛”，想不痛只有夺宝，想守住宝只有割痛；也看开了辉煌文明的产生和湮灭，农业时代的五大区域文明，东亚儒家文明、南亚佛教文明和印度教文明、欧洲基督教文明、西亚北非的伊斯兰教文明、美洲大陆的印第安文明，哪个不是历经了岁月的打磨和人类的摧残，战争、屠杀、奴役、征服——文明与文明之间很难文明地相处，而文明融合的过程虽以和平为主，但血腥和暴力却屡见不鲜；更看淡了亲情、友情和爱情之间的纠结，父母儿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朋友恋人之间，纵然情深似海，可在战争面前在死亡面前，为了生存，只有藏起心中的悲伤，匆匆上路，奔向自己也不知道的命运，更甚，当周文王吃掉了儿子的肉做的汤羹，当宋太宗演绎了一场“烛光斧影”的扑朔，还有谁，不肯承认“情”字的迷离？

    学习历史，其实也就是在学习逝去的苦难。

    先看中国历史：从秦末农民战争，汉武帝伐匈奴，三国鏖战，隋朝役民，安史之乱，蒙古族的征服，再到近代的鸦片战争、八国联军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哪次战争不是以大量的人口死亡为代价，据说蒙古族征服的过程中就屠杀了2亿人，堪称世界吉尼斯之最。

    再看世界史，仅举两例：一战历时四年，把三十多个国家、15亿人口卷入战争，给人类造成巨大的物质和精神损害；二战中，80%的人口被卷入了战争，在战争中丧生的总人数大约为五千万左右，其中中国军民伤亡达三千五百万，而这次战争的直接军费消耗有1.1万亿美元，占所有参战国当时国民总收入的大半，此外，还有四万多亿元的物质财富被毁坏，人类多年积累的财富毁于一旦。

    也许，面对这些数字，我们已经麻木，但是想想那些伴随着战争而来的暴行，却依然心有余悸。

    《旧唐书》记载：黄巢率领全军围陈州近一年，数百巨碓同时开工，成为供应军粮的人肉作坊，将活生生的大批乡民、俘虏，无论男女老幼，悉数纳入巨舂，顷刻磨成肉糜，并称之为“捣磨寨”。

    二战期间，纳粹在各地建立了许多集中营，杀害了大约五百多万波兰人和近六百万犹太人；而日本法西斯，仅1937年12月~1938年2月，在南京就屠杀了三十多万手无寸铁的中国人。

    而女人，更是战争的直接受害者，战争不仅夺去了她们的丈夫和儿子，更是夺去她们的贞操——当一支军队攻占一个地区后，除了杀戮、抢劫，便是大规模的强奸。我们已熟知了日本慰安妇的血泪史，对德军性犯罪比例占军队总人数的万分之三也不陌生，可是在反法西斯这一方的美英法苏，竟然也有相当高的性犯罪比例，仅举一例，1945年4月，在斯图加特及周边地区，被法军士兵强奸的妇女为1198，其中年龄最小的14岁，最大的已经74岁……

    我知道，一切都将成为历史，包括汶川大地震、日本核泄漏和利比亚战争，我更知道，历史的巨大不幸，怎能因一个小女子的感慨和伤怀而改变，但是，我仍要流一滴泪，为那些逝去的和正在进行的苦难。

    一滴泪，而不是泪雨滂沱，因为学历史的女子已学会了冷静，笑看风云变化静看世事无常，一滴泪，是我的良知和无奈，是我的愤慨和呐喊，绝不是文人墨客的愤世嫉俗和相思之泪，而是对那些苦难生灵的怜悯和疼惜，更是在无数墓碑前心底流露出的缅怀、哀悼和落寂。

    一滴泪，而不是欲哭无泪，因为学历史的女子能耐得住寂寞，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红颜薄命满腔幽怨寂寞深宫冷，一滴泪，是我的清醒和自省，是我的沉默和宁静，是可怜那些隔空离世的红颜，更是劝慰自己看淡凡尘不要沽名钓誉。

    一滴泪，似乎太重，于个人情怀。

    一滴泪，似乎太轻，于天下苍生。

    终于知道，之所以选择历史，是欠了一滴泪，于那些逝去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