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以为期之:菊情义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没有菊花的秋天那还能叫秋天?而菊花不在秋天开放似乎那也不是菊了,秋以为期该是菊是秋最保定的事儿了,秋菊秋菊,仿佛那菊天生就是为秋而生的,那是多么天经地义、自然而然又无可阻挡的期许啊。

    因了菊清傲高洁的自性,自古以来即为文人志士、寻常百姓所推崇,写诗撰文、赏菊品茶、种菊爱菊,流传沿袭下来就成了我们的菊文化。所谓文化,那是文人的理念,菊花的理念未必要融入文化,我愿意相信她的理念就是开花,在秋天开花。

    孤芳自赏,落落寡合。自中学时代起,这八个字即牢牢印在记忆里,这是属于菊的八个字,那时同学间流传一个按生月测性格的帖子,对照农历九月的生日,我认下了它们认下了菊花生日花。当时下,布鞋上有菊绣花,家里贴菊花画,日记上页页印菊花,甚至枕头上也是妈妈绣上的菊花花,咱也做了爱菊的人呐。

    那时自己个性强,清高自许,目中无人,有着一些年少无知强说愁的感伤,孤芳自赏落落寡合的评语很让我对菊花对自己都深以为然,又因寄人篱下,又在初识红楼心仪名著的年纪,便喜欢死了林黛玉,对菊花的情义亦更上一层更加一味。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那十二首菊花诗中,黛玉以《咏菊》《问菊》《菊梦》位列诗魁。最喜欢她的这三首诗,那时曾抄写下来贴在家里书桌上方的墙上。学士毕业论文写的就是红楼梦诗词对塑造人物性格的作用,记得答辩时对着一排资深教师,不学无术的俺心虚得大脑一片空白,但当问起让我印象深刻的诗词来,对这三首我却倒背如流,也算不枉喜欢一场。

    私以为黛玉菊花诗胜在寄情巧寓意高,那菊花亦是黛玉自身性情品格风骨的写照呵,无需多作赏析仅仅读来已是美在口心。《咏菊》:“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问菊》:“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菊梦》:“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菊花诗,首首相续,情渐次深,心渐次切,意渐次真,境渐次远,既是菊颂的婉转,亦是自心的谪仙,虽感伤而无损心骨特立,有幽怨而不没精神光芒,秋菊佳人两相和,风流可不在人知,何等的诗意这般动人心。

    对花草赋诗言志,古来沉吟者多,又有几人能秉一颗秋心蕴秀临霜写、噙香对月吟地歌出那千古高风?又有谁能这般怀知己之情叩东篱、问秋情、解花语而安守于孤标傲世的内心?更有谁能如此菊边秋酣、云月清梦、深情忆旧、洒然登仙?文章千古事,心意固不同,不去比较亦自有高下优劣分晓,那最好的总不在才分上而只在高格调。

    也不知怎的,后来似乎不怎么声声只赞秋菊花了,随着年岁渐大、阅历渐多、俗气渐增,对菊花对黛玉都好像有点儿讳莫如深,当然,依然是爱菊的,依然是爱黛玉的,只是似乎不好轻易提及,仿佛那也是隐秘属于自己的一份私心意,仅适于在秋凉的月清时分兀自低回,而不合在庸常的尘嚣日子刻意招摇。

    这个秋天,据说趵突泉的菊花展煞是热闹,多品种多花色多形态的菊花,琳琅满目争奇斗艳。我毫不动心。太强势的人工痕迹、难脱离的终究盆栽,又能让花儿好看到哪儿去?尤其是菊花,那份清高的心性、出尘的品位、拔俗的气质,又岂是工匠俗常手、人声鼎沸处能相应了的?那里的菊花,再花哨再繁荣,我想,也难免像是失了魂落了魄的吧。

    那一天,澍儿聊起他以第一名的测试成绩而加入的自行车远足,问我骑自行车最远到过哪里。我说那是妈妈高中时候,要去见市文学社和我要好的密切通信很久的那个名字叫森的阿姨第一面,来来回回的怎么着也几百里了,那天一大早就出发了……澍儿问你们女生一个人上路不害怕?我说不怕有一个叫我大哥的你该叫舅舅的男生不放心非得陪着……那现在这个舅舅呢?死了、死了九年了……说话间突然就泪如泉涌……

    这之后的第二天,在老齐鲁大学校园内的药草园,我遇见了生有菊那种本来神采的很多菊花,该是这个城市长得最好看的菊花了,虽然也是人工种植,却因为植根大地,一份清气就有了说不出的底气,又因了校园静谧、人迹寂寥,那盛盛开着的菊花更多了一份自由守望的自在品质,让爱菊人亦多了一份中意。

    那园里的菊,或成片成群或一行玉立或几株疏朗,也只是黄、白两色,那黄菊花或一色娇黄或黄白相润相间,白菊花却一味纯正的素白,那份清冽的冷艳让人莫名地隐隐心疼又暗自起敬。似乎第一次真知了秋菊是那么香啊,叶子香,花也香,是艾草的那种清香,嚼了一片叶子几瓣花儿,清香里有清清的苦意,却沁人心脾。

    一些菊花匍匐在地,当我伸手扶起垂到地上的一枝,不经意看见黑的袖配着白的菊,心底蓦地一阵黯然,当下想起的竟是离世多年的那位兄弟,想起心中许下的一次次期许:若是有一天能到他的坟头,定会烧掉那封长信再加一束花作为心祭,那信是遂他的愿,花是我们都特别爱着的菊……

    那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叫我大哥的人,那是怎样的兄弟情义?死别了就会知道,再也遇不到那样的好。那样的无需更多语言的相知,那样的无需更多交往的信赖,那样的无需任何注释的担当和亲敬……我知道,他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无怨无悔无私无畏无求无条件地直见性命般地纯粹对我好……

    好友们都知道我俩情谊深,却绝对无人加以微词,那是出于真正的了解,也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情义做派本身正信于人。也曾自问为何我俩那般比较的义重情深,现在明白了,只因他和我一样、我同他一样、我们是太一样的人,虽微不足道虽虚实相间虽美丑交加虽善恶等身,却生着菊一样不媚俗的傲骨,有着这人间难容的任性天真和凡人大可自负的仁义忠厚、勇于担当的精神。

    有学贯中西的哲学博士引经据典振振有词地向来敢断言:“男女间没有真正纯洁的友谊。”而我也向来敢认定这是谬论。有问何以见得,我说我就是明证。我不懂世道如何芜杂纷纭、人心怎样跌宕幽微,但我知道自己的心,知道自己的每一份感情其实的性质与本质,懂得每一份感情应有的真挚与节制,我更知道我有难得的这份兄弟情义可作证。那是爱,但非爱情;那是亲,胜似亲人;那是情,情同知己;那是义,人世里的手足情义、草民间的春秋大义。那份感情,就是这么定义。

    想问,菊花间也有这样的情义吗?春夏秋冬,枯荣相继,那肯定是有的,否则它们何以生长得这么动人这么有致这么单纯;菊花也分男女吗?日月昏晓,阴阳乾坤,想来也是分的,那男菊花与女菊花定有着真正的友谊情分,否则它们何以相处得那么简静那么美好那么清真。生命间就是有那样不暧昧不缠夹的友谊,一直呈现着要清源的那种源、要正本的那种本。

    就在照菊归来的当天夜里,我梦见了那位兄弟,依稀是我们家乡的那道大河堤,还是记忆中那样的高树林立,他还是那样寡言的掷地有声、那样沉着的稳健笑容,没有多少对话,我随意地四处观风景,他平静地叫了声大哥渐渐隐去,梦醒……

    醒来时阳光满厅堂,采来的菊花晒在阳光里,明晃晃的遍生光芒,拈起一朵去向阳,发现菊花瓣竟也是明澈的质地美如蝉羽,再衬着新新布衣上红红的菊花喜鹊图纹来相照,满是光明的暖意,一派的美好复美好,恍惚间,似已无觉人间生死别离、苦乐悲喜,亦不知今日何日、往夕何夕,但嗅见“陶令平章后”、黛玉歌咏过、秋以为期着的菊,那么清的那么香。

    万物有灵,众生含情,想来那为菊的、种菊的、采菊的、咏菊的、问菊的、赏菊的、簪菊的、访菊的、画菊的、供菊的、梦菊的、爱菊的,都源于一份真情义。而菊与人、人与花、花与秋、秋与人,抑或花与花、人与人、秋与秋、世界与人心,因缘际会,相生相依,相爱相亲,又岂能不是源于一份情义自然本真。只是,秋光荏苒,天地不仁,人生苦短而卑微,那有菊情义的,当忠厚相待持珍重、相对原宜惜寸阴,那么,即便雁归蛩病衰草寒烟,亦是菊开秋时固有意、登仙原本无限情了。

    无论怎样,岁月沉香。菊花,感谢你。兄弟,感谢你。黛玉,感谢你。世界,感谢你。时光,感谢你。今生今世,能有一份菊情义,已然幸运如意。是哦,无论天上人间还是字里字外,无论饮食烟火还是诗情画意,无论一帆风顺还是沧桑历尽,无论心坚无比还是时光无敌,无论秋以为期还是无需期许,情义之真都自在吾心自在天地,神说:如此,足矣、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