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的日子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我曾经当过铁匠。从遥远的合卜吐转到市郊集体户不久,我就到大队铁匠炉打铁。

  其实,我的主要任务是拉风匣。有时也打下锤,掌钳的李师傅说:“常青,你歇歇,拉风匣,让德全替你。”于是我便操起沉重的大铁锤,在李师傅手锤的指点下,敲打通红的铁块。常青也是我的师傅,姓赵,一直给李师傅打下锤。

  拉风匣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容易,既不能把铁烧化,更不能有黑芯,要烧透,这里面就有技巧。在经历几次失手之后,我把火床伺弄得有模有样,风匣拉得炉火纯青。通红的炉火映红铁匠炉的时候,我就特别想唱歌,想唱“太阳出来照四方”,想唱“太阳出来啰哎,喜洋洋啰噢”,都是与阳光有关的歌。我心里比炉火还红还亮。

  但,我不唱出来,因为师傅们不唱。他们的歌声由“叮当叮当”打铁的声音代替,我如果唱了他们会不舒服,我只在心里唱。内心的欢乐总要表达,我就在炉口上方写字:天下第一炉。在我的心里,我们的铁匠炉真的天下第一。比方说李师傅,手艺高超,铁块刚刚被我烧好他就兴奋起来,肌肉不停抖动,眼睛比炉火还亮,铁块在他手里像摆弄面团一样随便。他拈的马掌钉十里八乡一绝,钉尖锐得像绣花针。他挂的马掌严丝合缝,水都透不过去。赵师傅也不简单,虽然一直打下锤,力量却一流,一锤顶两锤,与李师傅配合得天衣无缝。赵师傅的大锤跟李师傅的手锤合在一起就有了灵气,“叮叮当当”唱歌一样,其韵律难以言表。

  “天下第一炉”几个字有魏碑的味道,我是下了工夫的,力求庄重、沉稳,得跟我们铁匠炉相配。不过,那字没多久就被抹掉了,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我茫然,那字怎么会消逝呢?赵师傅给我递眼色,我才知道字是李师傅抹掉的。不事张扬本来就是铁匠的本色,我顿觉惭愧,不再幻想把那字重新写上。我把炉火烧得更红,映得我和师傅们周身像镀了一层金。

  因为师傅们手艺闻名遐迩,来我们铁匠炉挂马掌的就特别多,我的风匣也就“呼呼嗒嗒”拉个不停。李师傅和赵师傅一前一后各自扳住一只马蹄的时候,我已经把两只尺把长的烙铁烧透。心里高兴,便耍花样,刚刚跨出门槛两只烙铁已经出手。火红的烙铁在空中画出两条流火的抛物线,一阵风火轮般旋转便稳稳当当落在两位师傅脚下,他们一伸手便可轻松握住铬铁的木柄,然后在马蹄上烙,一股浓烈的烤肉味道随即在空气中荡漾。

  我喜欢烙马蹄的味道,从小就如此,小城几处挂马掌的铁匠炉都有我的身影。而今,一个小女孩好像也喜欢闻烙马蹄的味道,站在远处静静地向这儿张望。小女孩站着的位置正对铁匠炉的窗口,我可以清晰看见她的脸庞。而她既可以看挂马掌,也可以透过窗口看熊熊火焰。她也完全能够看到我的背影,如果我回头,那应该是一幅生动的人物剪影。有时就想,从另一个角度看,窗里窗外,我们两个人,还有那通红的炉火和她脖子上鲜艳的方巾,是不是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我常常被自己的想象所感染,风匣拉得更欢,甚至不怕把烙铁烧化。

  小女孩的出现也引起了师傅们的注意。汪师傅说,那孩子年岁不大,十五六岁。孟师傅说,挂马掌的时候她准来,咋那么巧?孟师傅是铁匠炉的头,问题提得尖锐。赵师傅好像自言自语,谁家的孩子呢,挂马掌有什么好看的?我说,肯定是喜欢闻烙马掌的糊巴味。李师傅说,烙马掌味咋那么好闻?兴许那丫头是来看你。李师傅的话让我脸红,只不过有炉火烘着,师傅们看不出。

  师傅们好像也盼望小女孩的到来,如果哪天挂马掌的时候她没来,或者来得晚了,李师傅会说,那个孩子咋还不来?其他师傅会跟着附和,真的,她今天咋还没来?小女孩已经作为一道风景存在师傅们的心里,有她在那儿望着,师傅们挂马掌的动作就格外利落,铁匠炉也仿佛添了生机。她往那儿一站,打铁的人心里会油然生出少有的柔情。

  小女孩好像有一段时间不来铁匠炉了,这让我和我的师傅们倍感失落。李师傅问,那个小女孩不来了?赵师傅说,念书忙吧?汪师傅说,兴许长大了,谁家的大姑娘经常看咱挂马掌?我说,大概闻够了烙马掌的味道吧?我这话言不由衷,但我确实说不清楚小女孩为什么不再来。李师傅突然问我,说说,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小女孩?李师傅问得突然,我脸又一阵红,便使劲地拉风匣。

  我承认,我喜欢那个小女孩,但绝非李师傅所说的那种喜欢。我喜欢她的恬静与单纯,喜欢她看我们挂马掌时那专注的神情,总之,喜欢有一个美丽的女孩来这里看着我们。我想,师傅们也应该这样想的,毕竟一个单纯、美丽、水灵灵的小女孩站在那儿是让铁匠炉蓬荜生辉的事情。

  这以后,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小女孩。回想起来,那么长时间我们竟谁也没有跟她说过话,也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但我的心里却一直搁着她,蓦然回首,会不由自主想起她站在那儿张望的情景,想起我在铁匠炉打铁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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