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鸦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一

   老鸦就是乌鸦。

   记忆中的某一天,我读到过一篇关于老鸦的文章,说老鸦是一种有“反哺之情”的义鸟,可它在乡人的眼里却是一种能嗅到死亡气息的鸟。它的啼鸣和黑色羽毛总是让人惊恐不安,树上和空中的运动仿佛死神的舞蹈,它和狼一样受到南方人的排斥或者说忌讳。

   我顿感奇异。

   我的思绪很快掠过近年回乡的记忆,惊异地发现这种鸟已不在记忆中视线里。

   南方的乌鸦在外形及叫声上都属于丑陋没有美丽的一类。它一叫,人们便说:“哪里又要死人了!”人们习惯顺着老鸦的叫声把死人的范围不断扩大,直到确认老鸦叫死人的真实性为止。

   我想起了一幅题为“枯木寒鸦图”的画,画家借用了老鸦这个具象来表现一种对死亡的观照,画面上萧索怪异的氛围凸显的是玄而又玄的对生命的诠释。黑羽老鸦立在五百年前寒风中,天地呈现一派深阔的寂寥。

  二

   我努力在想,我的乡人为什么要叫乌鸦为“老鸦”?要知道,称“老”的人是受尊者,比如老子、老母、老师、老板、老伴、老友、老婆等。动物称“老”的不多,除了老鸦,还有老鼠和老虎,但似乎三者都有可怕的成分。人敬畏老鼠不绝的生命,每年的正月十四晚老祖宗为它们设定了一个“嫁女日”,人与鼠保持了一种高度的妥协。老虎呢,百兽之王,虎虎生威,正常的情况下人莫可匹敌,只待老死。老鸦,身体不大,但它带着久远的死亡符号,从古至今一直这样,谁不怕呢?人类老早就想好了,怕到极致的动物带着敬畏之心看待就没事了。只是,真能参透到这一层的人不多。

   我的老家有个老鸦垄,老鸦就喜欢聚居在垄谷山头的古树败枝上。原来,听过来,看过去,很多老人都作古了,可人们视觉和触觉里的老鸦总未死,还是那只,还是那个啾叫——呱哇!呱!!

   老鸦不是候鸟,一年四季它都坚守在山顶那些孤零零的高枝上。它所捕食的对象不与活着的人的利益相冲突,且义不容辞担负着和公鸡鸣啼相殊途的责任,而乡人压根没有把它列为益鸟。乡人近公鸡,认为公鸡阳刚,日子归功于它叫亮。老鸦呢,这种极懂生命预测的义鸟,怎么叫也是逆耳,谁叫它只忠诚地提醒死亡呢?死亡就是闭眼就是黑夜就是阴间,就是阳的另一面就是害怕就是邪的部分。人们归罪老鸦只把黑夜叫来,这种格局不可能打破,就像时间不可逆转。所以,这种神秘的鸟群,尽管在天地间出现的时间和人类出现的时间一样悠长,尽管与夜一样紧随着人类,撵也撵不走,但没有人领情,没有人觉得老鸦好。 三

   天边的朝霞落了一地,山地被彩霞撒得一片潮红,一如小女孩红嘟嘟的润脸。大片水鸟正晃颈拍翅抑扬啼鸣于周围芦丛、霞光与水雾混融的湖岸。水中的世界和陆上的世界和谐地构成一个野性而巨大的生命场。这是南方保持得很生态的一块湿地。

   我站在这湿地的腹部,我想寻找那久违了的身影:巨喙、玄裳,全身透着落寞和神秘的气息。可我眼前,没有那种鸟儿,它们上哪儿了呢?

   想起雪天,白得仿佛透明的山峦上,黑色的鸦群乌云一样掠过饥饿的村庄。它们的翅声密集而浑厚有力,饥饿的老人和孩子惊恐不安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在稀稀落落的炊烟里徘徊啼叫。那,已是二十几年前的记忆了,记忆都已模糊。为什么当日子好了的时候,这种鸟却选择悄悄离开了呢?

   在这阔大的生态区域,一切的水生、野生动物和原生植物,正悄然而惬意地在壮大着自己的家族。翅声、啼声、水声和芦草丛中小兽行走的声音,在霞光中汇成天籁之音。当一只身形优雅的白天鹅漫不经心地从我身边经过时,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头,仰视丘岗上云松和樟树的梢顶,那种巢于高树的黑鸟,那种啼声粗嘎的黑鸟,到底去哪儿了呢?

   在这里,连被宣布几近灭绝的华南虎也在出现,更何况是乌鸦呢,乌鸦会灭绝么?

   可是即使真的已经灭绝了,又会有谁在意它们呢?那些曾经令人嫌恶的黑鸟。

   纷绪的霞光中,我仿佛听到天外戛然一声长叫——孤独而且让人惊心。

  四

   翻开记忆中的教科书,有两则故事是关于乌鸦的,一则是《乌鸦喝水》。讲的是一个被人随意丢弃的空口瓶,下雨天盛装有半瓶水,乌鸦来喝时,嘴够不着水。但很快乌鸦便想到了办法,用嘴啄了石子一块块往瓶里放,一会儿,水便漫上来,够着喝了。这说明乌鸦是精灵。二则故事是《乌鸦和狐狸》。乌鸦口里衔了一块肉,狐狸在树下看见便夸乌鸦的歌唱得好。乌鸦听了高兴,张开嘴唱歌,一张口嘴里的肉掉进了狐狸的口里。乌鸦是受害者。

   这些故事并没有引起更多的人对乌鸦的好感。

  五

   是人类灭绝了老鸦,还是老鸦集体与人类决绝了呢?

   老鸦总是与大地上的古树在一起的。古树没有了,老鸦的“老”字不配了,老鸦预兆不灵了,职守无意义了吗?莫非古树真是死魂的触角,如同收音机的天线,没有天线老鸦不灵了,只剩下一张平凡的躯壳,有何颜面存活呢?

   还有,老鸦似乎总是与山盟海誓的心灵契约形式在一起的。烧了香,歃了血,它们全知。老鸦总是与求平安的人群待在一起,是现代人的合同、官司泛滥气坏了它们的五脏六腑?还是现代人所求的愿望变了,老鸦才选择离开这里了呢?

  六

   乌鸦不会死在人的食欲上,即使是在最饥荒的年月,啃食树皮和观音土的人们也不屑于煮食乌鸦肉。但我看见过童年的苞谷地和花生地里,被乡人毒死的成百上千只乌鸦,堆积的尸体被大火烧得“嗞嗞”作响。

   鸟铳喷出的铁砂一次次、一年年洞穿那些自由的黑色翅膀,它们像树叶一样大片大片坠入空山野谷。

   仇恨的原因是现代人只喜欢看见鸽子,只喜欢直奔吉祥的眼球效果,只喜欢优美的音乐。是的,现代人坚拒它们逆耳的提醒,人类有了自己预测疾病和不吉的机器。既然连食欲都不配,还留着干嘛?老鸦不可能没看到,当代,凡是任人宰割的动物还有可能存在繁衍子孙后代的机会,除此,就该消失。比如龙,比如虎活该消失。比如鸡鸭鱼、猪牛羊,因为舍生忘死地与人接近,子孙得以发展。狗对人那么衷心,人类照吃不误。老鸦没有列入人类的食谱既是福也是悲,个中取舍,老鸦知道。它们比狗站得高,但也更痛苦

  七

   老虎、狮子这些猛兽在减少的同时,人们还会用石头雕塑它们的样子,老鸦的突然消失,好像还没人为它敲成石像的。问题是,若干年后,你教训人说“乌鸦嘴”,或说“天下乌鸦一般黑”的时候,我们的后代拿什么样本来理解你这个说法?

  八

   人还是该走宽一点,必会多些收获,少些担忧。

   在湘北的一条高速公路上,我看到了久违的身影:巨喙、玄裳,全身透着落寞和神秘气息的老鸦。是的,是它们!这群义鸟,我说了它们是与求平安的人群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倦意全无,心中充满了吉祥。它们是世界上最真实的精灵,坚持用真实的身手提醒悲惨,为什么要害怕?是的,它们原本是和天上的月亮一样,祥和的人看见它祥和,孤凄的人看着它孤凄。是的,这些个鬼东西,它们就是这样。原本吉祥,归于吉祥;不幸悲惨,流于悲惨。我那一天,选定在高速路临靠点上停下来,想给它们拍张照,不巧,它们齐刷刷地飞开了,就这样留下遗憾。不过,还是很满足了,同时也感到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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