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洋芋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在冬天的一个夜晚,很冷很冷的夜晚,我独自品尝着刚从火炉里烤熟的洋芋,胃里面由于热量的增加,很是舒服,

舒服在周身弥漫。就在这快慰美妙的时刻,我竟然泪流满面,想起了远久时代的洋芋。

六十年代初期,我家乡种植的洋芋,体型纺锤形,浑身布满了芽眼,颜色以白黄色为主,也有紫色和红色的,产量不高,一亩地五六百斤。那些洋芋性格温柔,就是美美的咥一肚子纯洋芋,也不会被“闹”,我们称这种洋芋叫做“深眼窝”。就是这种性格温柔的深眼窝洋芋,挽救了一代人的性命,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生产队每年秋天分的洋芋,差不多就是四五百斤的样子,根本就不敢放开吃,因为这些洋芋,不仅仅是大半年的口粮,还要留百十来斤做明年自留地的的种子。
生产队的养猪场在我们小马滩里,每年的秋末冬初时候,猪场负责喂猪的麻眼李爷,每天要给猪们煮一大锅洋芋,当然这些洋芋多是腐朽的和窖藏时挑拣出来的小如核桃般大的。因为每年到了年底,生产队要杀一头猪分给社员过年,虽然一家连骨带肉也就分个二三斤,但是为了不至于猪在宰杀时皮厚骨硬,刀子难以戳进去,就需要给挨刀子的猪吃偏分食,好使它多少积累一点油脂,不要辜负了全村人的渴盼。每当麻眼李爷揭开那大戴锅上的草锅盖时,我们便一拥而上,黑魆魆的小手抓着一颗两颗的洋芋往嘴里塞,麻眼李爷心疼地吆喝着:“饿死鬼变的,不要急不要急,你们先吃猪后吃,不要急奥!烫坏了咋办!”我们一气子风卷残云,大戴锅里冒顶的洋芋就下去了一小半,当我们摸着滚圆的肚子不住地喊着:“李爷,好人!李爷,好人!”四散离开时,麻眼李爷嘴里叨念着:“娃可怜的么!娃可怜的么!”,忙着捣烂洋芋铲倒铁桶里提去喂猪。
每一次家里煮洋芋时,一旦锅里飘逸出浓浓的馥郁,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围在土锅台周围,嗷嗷待哺的雏儿一般。母亲总是呵斥我们的急躁,说是锅里的水煮干了,把火退掉之后,还要让洋芋在锅里焐一阵子再揭锅,这样洋芋才会干散,面沙沙的香呢!我们便忍着饥饿,闻着洋芋的香甜,抑制着自己的欲望。好不容易等到母亲揭开用洋麦秆做的草锅盖,不等一团热气散开,就看见满锅绽开着如白莲花、紫莲花、红莲花一般咧开嘴笑的洋芋。几只黑乌乌的手没有知觉般地伸进锅里,抓出一颗滚烫的洋芋,一边噗噗地吹着一边吞进嘴里,有时候热洋芋在肚子里烫得肠子痛也不顾及,直到饥饿缓解之后,才缓慢了下来,给自己找有锅巴的洋芋或者一半腐朽一半还好的洋芋,因为有锅巴的洋芋味道格外脆香,那种一半腐朽一半好的洋芋则是另一种独有的味道,美妙得很呢!
靠生产队分的洋芋充饥,对于我们这个大家庭来说几乎是杯水车薪。为了使我们的肚子尽可能的鼓圆起来,母亲在每年的初冬季节,都要领上我到生产队种过洋芋的地里去刨遗留下来的洋芋。冬天的关山,格外寒冷,虽是初冬时候,地里已经冻了一寸来厚了,母亲扛着一把大?头,我拖着一把小?头,母子俩在冻土里面刨上大半天,翻过大半亩地,也不过刨半笼子冻死鬼洋芋,那冻死鬼洋芋瘪瘪的流着腥臭的黄水,闻起来很令人恶心。回到家里之后,弟妹们把冻死鬼洋芋的皮剥掉,它们便是一个个或黑或黄或麻的丑陋的不规则的球形。母亲把那丑货拍成饼状,放在锅里焐熟之后,散发给我们,那东西入口后开始挺臭,慢慢地咀嚼着,便有了一缕香甜味道,和今天的臭豆腐差不多。那腥臭的冻死鬼洋芋锻炼了我们的好胃口,至今我的胃口吃任何食物都不受影响,不能不说是冻死鬼洋芋的功劳!
就是一种洋芋,在母亲的手下可以变化出好多种食品,其中的几样,今人已无人会制作,成了记忆里的佳肴。洋芋食品制作的炒、煎、蒸、煮、熘等常见的方法不要说起,就是母亲制作的洋芋粉饸饹,那柔韧那劲道,那种制作过程的热烈,至今想起依然令我馋涎欲滴。
制作洋芋粉饸饹是一件极其费时费力的过程,先要在镲子上磨好洋芋粉,再捏干水分,和上适当的洋麦面(那时候我们山里人没有小麦面),搓成小胳膊粗细的圆柱形,再切成五六寸长的圆柱体,放到蒸笆上大火蒸熟,紧接着把那热气腾腾的、炙手可热的圆柱体塞进木制的饸饹床子里面,三四个壮小伙子压在木杠上拼尽力气往下压,饸饹床子吱吱扭扭地响着,下面便扭扭捏捏地生出了弯弯曲曲的洋芋粉饸饹,腾腾的热气依然在冒。刚刚压出来的洋芋粉饸饹,捏一撮子盐,捞一筷子酸菜搅合拌匀,吸溜吸溜一气子咥上两大碗,干瘪的肚皮一下子就鼓圆了起来,幸福的感觉就在周身弥漫开去。此时,自己也就感觉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母亲的手擀洋芋粉更是一绝。母亲请村子里的王二哥用坚硬的铁皮专门制作了一个磨洋芋粉的镲子,上面的孔儿极小,往往人家一天磨一笼子洋芋,母亲一天则只能磨半笼子。慢工出细活,母亲磨的洋芋粉出粉率往往比别人高。淀好的洋芋粉在太阳下晒干之后收藏起来,若有亲戚来或者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就制作手擀粉了,先是在一小部分粉面里面和上适当的明矾,在开水锅里煮成一个灰色的疙瘩,再放进粉面盆子里使劲的揉,最终揉成一个洁白洁白的团子,最后就是擀了,反反复复的擀,母亲的额头不断有汗珠滚落在案板上。到那白团子被擀成了一张薄薄的皮儿晾在案上时,母亲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坐在烧锅板凳上不住地喘着粗气。稍微歇息一会,母亲又开始切粉条,如切长面一般,切好一把提起理顺,扔进滚开的开水锅里,约莫煮熟之后,用罩滤捞进凉水盆里就算完事了。捞一碗母亲做的薄如蝉翼细如发丝的手擀粉,捏一撮盐,若再有那么一点点油泼的辣椒放进去,那个香啊,那个爽啊,今生不再遇过!以后也不止一次的在火锅店里或者宴席上遇到过所谓的手擀粉,看着那粗笨的样子,哪里有母亲的手擀粉之万一啊,充其量只能是洋芋的一种制品而已。
我们山里人的洋芋搅团更是一绝。煮熟焐好的洋芋,剥皮晾凉,倒进特制的木槽里,先是用力推揉,直至粘稠粘连时,再开始用劲捶打,木榔头捶打着木槽,发出沉闷的“咣咣”声。每天傍晚,村子里的这种声音此起彼伏,震得崖娃娃也“咣咣”的回应。当木槽里的洋芋经过推揉、捶打,成了一团莹莹泛亮,胶糅在木槌上甩不下来时,就算是打好了洋芋搅团。打好的搅团铲倒案板上,用刀切成条,炝好的浆水里面加点蒜泥,蘸着吃搅团,酸辣中柔韧滑润,吃着吃着就大汗淋漓,一口气咥两三碗之后,肚子鼓胀,神清气爽,舒服的不是一般啊!以后也不止一次的在宴席上吃过所谓的洋芋搅团,每次只是礼节性地搛一筷子吞进肚里,因为这种搅团实在不能和我们山里人打的搅团相提并论,说句不雅的话,简直就是鸡食一般。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洋芋的品种越来越多,产量也越来越高,只是质量远不及六七十年代的洋芋,首先那味道已经不是面沙沙的醇香而是水喳喳的寡味,再说那模样也不及我记忆中的洋芋淳朴憨厚,光滑细皮,很少有芽眼,如皮球一般圆滑,使人疑惑其真实性。就是做成的洋芋食品,无论从外形还是口感,都不能和六七十年代的洋芋食品相提并论,就像当今社会的人一样,精明则精明至极,却多是外强中干,花瓶似的用来摆设,却不能生出一些或者一缕的韵味来,干巴巴的乏味。
世事变迁,白云苍狗。记忆中的故事依然明朗清晰,究其根源,依然是故土的诱惑和亲情的羁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