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牛有关的记忆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牛是农人的命根子,但凡农人,最看重的莫过于牛了。

初次见识牛的厉害大约是五六岁的年纪,那是一个春阳杲杲的中午,我们一群小伙伴正在村头的蛤蟆石上玩做饭饭的游戏,忽然间听的对面山道上有人的嚎叫声。一起把头扭过去观看,只见一个人在跌跌撞撞地奔跑,一头牛高扬着尾巴在后面追赶,人在没命地跑,牛在发疯般地追。我们认出那人是宝成叔,牛是生产队里的种牛大卵子。跑过一个山弯,牛和人都不见了,接着后面有五六个人在边跑边喊,也追过山弯不见了。就在我们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又听见大马滩里人的叫嚷声响成了一片,接着就看见一群人拉着一辆架子车沿着山道狂奔而去,留下哐里哐啷的一路响声。

不一会就知道宝成叔被公牛大卵子用它那弯月般的犄角戳穿了腿肚子,幸亏送到医院及时,才捡了一条性命。人们都感到很奇怪,往日温顺的大卵子,那天却突然间发了疯,红着眼睛一直把宝成叔从杨家湾追到了大马滩,最后逼到一个墙角,用犄角戳穿他的左腿肚子之后才扬长而去。

从此,看到牛就很惊惧,敬而远之。

后来父亲做了生产队的饲养员,我便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牛,对牛的恐惧也逐渐消匿了。因为经常帮着父亲给牛添草、垫圈,慢慢地竟然和牛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就连公牛大卵子都和我很亲近,我高兴的时候可以摸摸它那鼓圆的大卵子,它竟然显得很温顺,使人怎么想都不能把它和顶人的事件联系起来。

生产队里的牛全靠放养,有专职的放牛娃。在农村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只要你放牛,哪怕你六七十岁了,人们还是管你叫放牛娃;如果你看磨子,哪怕你只有二三十岁,不论老少一律喊你磨老汉。春夏秋三季放牛娃每天负责放牛,饲养员负责铲圈、垫圈,给老弱病残的牛们适当增加一些草料,健壮的牛们晚上是再没有草料的。到了冬季,就全靠干草饲养了,也是父亲最辛苦的时期。三间牛圈的粪要铲,牛吃剩的草秸要清理,晚上牛归圈了还要给拌草......父亲整天忙碌在牛圈里。因为做饲养员不仅可以多计工分,还可以得到一些小实惠,譬如冬天可以晒些牛粪、弄些草秸填炕洞,使我们的火炕一直滚烫滚烫的,寒冬的日子不再饱尝冷冻之苦,所以父亲硬撑着做了四五年的饲养员。

春夏之交是牛的一道坎,不少羸弱的老牛就倒在了坎外边。关山的冬季漫长,到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时候,山坡沟洼,才有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农谚说得好:羊过清明牛过夏,人过小暑撂大话。可是立夏之后的关山,也只是寸草覆地,牛羊只能吃个半饱,那些骨骼凸起,嶙峋森然的老弱之牛,啃上一天肚子还是瘪瘪的,走路的姿势便一日比一日趔趔趄趄,终究支撑不住了,就滚落山沟或是僵硬在牛圈里。在春夏之交的三四个月里,每年都有数头牛乃至十多头牛乏死,队长隔三间五地就喊人到山沟里或者牛圈院子里分牛肉,家家户户的娃娃或者女人就提着竹笼子去分死牛肉,接着村子里就会弥漫着腥气很重的肉香味。

牛真正过上好日子是包产到户之后的事情。牛在生产队里把苦吃尽了,把罪受了了,一到私人户里,不仅仅是圈舍宽展了,而且主人每天干土垫圈,寸草三刀的精心喂养着,即就是秋雨连绵的日子,主人也早早贮存好干土,每天都会把圈舍垫得平平整整的,哪怕下上十天半个月,牛们都是毛色光鲜,全然不似在生产队时的屎尿满身,龌龊不堪。更有一些爱牛的老人,除过精心喂养之外,还要给牛洗澡,挠痒痒,三伏天还要给牛灌二斤清油润肠,季节变换,牛圈的冷暖时时惦记在心中。牛,是农人眼里不会说话的伙伴,家庭中的成员!

我家最初分得两头牛,一头母牛,肚子奇大,性子瓤,名叫大肚子;一头犍牛,身高体长,四腿如柱,四蹄如碗,力气蛮实,性子急躁,名叫黑眼核。这两头牛是两个极端,一头是最好的一头是遭人弹嫌的,这也符合当时生产队优劣搭配的分配规则。为了使羸弱的大肚子早日壮硕起来,父母想尽了办法:给它煮过荞麦吃,用我们的尿尿泡大麦给它吃,还灌过瞎瞎肉煮成的肉汤.....苦心人天不负,那头羸弱的大肚子母牛,经过父母一个冬天的精心照料,竟然脱胎换骨了一般,那嶙峋突兀的骨骼被皮肉包裹得没有了痕迹,身上的黄毛油亮生辉,全村子的人无不称奇。

 包产到户那年的夏天,我刚好高考落榜,便与大肚子母牛,犍牛黑眼核朝夕相处了。犁地的时候,别人家一晌都要犁三亩来地,我一晌只能犁两亩多地,差不多要比别人少一亩地,这样的结果并不是说我的技艺不如别人,关键是牛的问题。别人家的两头牛一起用力,犁跑得自然快,我家的犁全靠黑眼核拉,那大肚子完全是个陪伴者,就是跟上走也走不快的,拖黑眼核的后腿,如此以来,我一晌犁得地自然比别人少了。父亲说不怕慢但怕站,慢慢来吧,一把手指头都不一样齐呢,人也不是还有精明傻愣之分么,咋能叫牛就一样样的利朗呢!我听从了父亲的话,不再为难大肚子母牛,任其逍遥地跟着黑眼核做陪伴。性子急躁的黑眼核对大肚子母牛却显得异常的宽容,一晌地几乎是它一个犁出来的。看来牛也有气量宏大与窄小之分啊!正因为如此,我在鞭打大肚子时也只是恐吓性的,只是吆喝声大皮鞭并不真正落在牛身上。老人们给我们说,打牛要打牛的后半截子,也就是臀部、屁股部分,前半截是不能打的,如果打了牛的头,那么再蔫的牛都会发懆,轻者甩掉耕头,扬长而去,重者怒目相向,弄不好会顶伤人的。为了鼓励娃娃好好念书,长辈们经常说:要好好念书啊,念不哈书就要打牛后半截子啊!

我当了四年农民,黑眼核和大肚子陪我耕作了三年,因为黑眼核在我第三年农人经历的时候,死于非命,令我们一家伤感不已。那是1983年的春天,上午我去阳山屲的麦地里拔野燕麦去了,父亲套上牛,把村子西头狗舌头地里剩余的二分闲地种上了洋芋,回家后,父亲给牛倒了些洋芋钩子(切过洋芋种子剩下的部分)喂牛吃,往常耕地回来都是这样喂牛的,然后父亲便喝茶去了。不知是劫数还是牛太饿了,就在父亲还没有喝下一杯茶的功夫,黑眼核竟然被洋芋钩子卡住了,牛肚子已经胀得和脊背一样高了,眼珠子像要爆出来似的,满院子是牛“吭吭吭......”的喘气声。情急之下,父亲听从了一个割扫帚人的话,拿擀面杖在牛嘴里往下捅,结果洋芋钩子没有被捅下去,反而把牛的喉管捅烂了,加重了窒息的进度,美丽健壮的黑眼核就那样被活活的胀死了。为此,我们家整整两天没有动烟火,一生要强的父亲整整睡了两天,最后在街坊邻居的劝说下才开始吃饭,干活。三十年过去了,黑眼核那温顺的眼睛里临死前的泪水,至今清晰地烙在我的记忆屏幕上。

幸喜的是我们家的大肚子一连三年生产了三头牛犊,两母一公,体形健美,精神抖擞的健壮。俗话说:母牛生母牛,三年五头牛。由于青年母牛的生产,我家的牛队伍很快得到壮大,不到四年的时间,我家已经有六头牛了!看着一圈活奔乱跳的牛们,一家人的心里充满了美好的期盼。

就在我结束了农民生涯的那年秋季,我们家的牛又经历了一次劫难,一家人的心又跌倒了冰窖里。

重阳节过了时间不久,那天下午三弟赶着牛到背后坑去放,赶到半路,牛们贪婪地吞食着路边的绵绵草。就在牛们专心吞食的时候,斜刺里突然飞起一只野鸡,我们那头叫麦草黄的青年母牛,一猛子受到惊吓,一口草就卡在喉咙处,一下子就跌倒在地,眼珠子泛白,肚子鼓圆,三弟吓得哇哇大哭着跑回来喊父亲。等父亲和大哥他们赶到背后坑时,我们健美的麦草黄已经大睁着眼睛没了气。三弟趴在麦草黄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因为麦草黄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来年的春天就会生牛犊子的,这等于害了两条命啊!最后是大哥硬把他搀着走开了。

就在麦草黄死去一月多时间之后,三弟在村后的大梁上放牛,下午往回赶牛时,我家的另一头母牛白头顶拐进了岔道,左后蹄踏进了纠缠的桦树根里,三挣扎两挣扎,左后腿便折了。一直到半夜里我们才把白头顶找见用架子车拉了回来,三弟早哭得嗓子都哑了。第二天请来兽医一看,说卖了吧,早卖了少损失几个钱,这断腿治不好了!父亲便叫来了牛贩子,以300块钱的价格把白头顶卖了。 从此,三弟再不与牛打交道,牛使他伤烂了心。

那些一头一头温顺的耕牛,帮助我们耕种打碾,牛粪除过肥田之外还能在冬天填充炕洞,赐予我们一冬天的温暖,就是乏死山坡的那些牛们,肉被我们吃了,皮子又扎成连枷,就连牛尾巴也成了阴阳先生手里的法器,所以它们不仅仅是吃的青草挤出来的是奶那么伟大,可以说牛们把自己的全部都献给了人们!

随着新农村建设的实施,小山村已经逐渐消失,人们都搬进了整体划一的新居,种地的人也越来越少,养牛的人也越来越少,一个村子里,能见到的耕牛已经寥寥无几,“牧童骑黄牛”的景象早已经成了历史。也许要不了多少年,孙子们要看看黄牛,怕是只能靠我们的记忆在纸上画出它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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