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故乡的巷道中有一棵老槐树,极高极高,极老极老。没有人知道这棵古槐的年龄,爷爷说他小时候老槐树就是这个样子了。槐树据说是汉武帝手植,因没有足够的证据,显得有些不可信,然而它确实比黄帝陵的汉武帝手植柏显得要苍老些,也高大些。岁月在它的身上留下深深的刻痕,几个粗大的枝桠似乎已经枯死,第二年却又能冒出嫩绿的幼芽,一簇簇地摇曳,和树干形成鲜明的对比。老槐树的中间已经空透,里面能藏下七、八个孩子。从树心往上看,可见茂密的树叶和刺眼的阳光。喜鹊在上面编了好多窝,引诱着我们上去掏蛋;成百上千只麻雀把这里当成了家,叽叽喳喳地叫着,呼啦拉飞走了,呼啦拉又回来了.树上是它们的世界,很热闹。老槐树很粗,七八个小孩合抱不住;树冠很大,似乎覆盖了半个村子,干枯的枝桠直插云霄,在我幼年的心里是那样的高不可攀。

  那时人民公社正在大干快上,老槐树下是社员们学习语录的好地方。几百名村民聚集在树下,听大队主任传达最新指示。大家群情激昂,喊声震天,树上的小鸟就扑棱棱全飞了。早晨天还没亮,洪亮的钟声便会从老槐树下传来,大家披衣带帽,趿鞋挚锄往树下跑,生怕上工迟到了。白秀的男人不在家,两个孩子缠着她,老是一路小跑地边系扣子边梳头发,成为队长训斥的对象。白秀长得很好看,细细的脖颈上一头微微泛黄的长发,脸蛋白得像三月的梨花,携露带雨,散发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关队长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平日里喜欢教训人,批评的重点是女人,特别是年轻貌美的媳妇,更是他重点批评的对象。白秀人长得鲜艳,衣着也很特别,身体凹凸有致,腰肢一扭一扭的,像剧团里的演员。走起路来胸部晃来晃去,让男人心跳脸红。天阴下雨的时候,人们不上工,便可以听见从她家里飘出来的歌声:“我站在圪梁上哥哥你在沟,看中了妹妹你就摆一摆手……”

  那时间我们还小,不知道事情的曲直。往往白秀在前面走,我们便在后面喊:“村里有个小妖精,一天到晚想男人;想着男人睡不着,躺在床上乱呻吟……”白秀的脸变得通红,低低地骂着“绝死鬼”的话,就加快了步伐,扭着细腰,逃也似的,匆匆离开。我们哄然而笑;笑得泪珠在眼眶里打颤。晚上一帮小孩在槐树下做迷藏,直玩到昏天黑地,被大人拽着弄回去。月亮上来了,斑驳的阴影就落了下来,悉悉碎碎,弄出一些神秘。不知是谁倡的头,我们便心照不宣地往白秀家走。四周静极了,大一点的孩子于是就学狼叫,“——呜呜呜”,听得人毛骨悚然,于是就听见孩子压抑的哭声,接着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想来白秀也吓破了胆。听大人说她小时候跟几个孩子围在一起玩,狼突然把中间最小的一个叼走了,后来她一听见人说狼就尿裤子。月亮越爬越高,我们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梦中还在嘻嘻地笑。

  2

  我家就住在老槐树下。每年夏天,老槐树像撑开一把巨伞盖住半个庭院,弯弯的槐树虫一扭一扭地在细细的丝线上舞蹈,猛不丁落在脖颈上,冰凉。邻里的几个媳妇坐在树下,围着槐荫说长道短。斑驳的阳光挤过叶隙落在一张张生动的脸上,她们一会窃窃私语,一会哈哈大笑。白秀永远是她们谈论的话题。她的男人回来了,她们会叨叨私议,说晚上有人听见白秀的啜泣声,一定是男人打她了。如果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回来,她们便怀疑男人一定在外面有了相好,不要她了。白秀的婆婆很厉害,她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做工后被留了下来,成为村里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婆婆很骄傲,整天一副青青的寡面孔,媳妇从来不敢正眼看她。男人很少回来,回来也不多待,亲亲孩子,看看老娘就走,甚至不过夜,这就给村里的妇人们无限遐想的空间。眼见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白秀男人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是什么模样,我甚至记不起来了。秋天的时候,老槐树伸展开无数只手臂,密密麻麻的叶片间,开满簇簇槐花,黄中泛白,郁郁香香地弥漫庭院。一帮伙伴立于树下,站成排,然后听一声喊,大家争先恐后地往上爬。我总能在最快的时间内爬到最高处,然后俯瞰整个村落,看家家炊烟缭绕,玉米金黄一片。槐子是一种中药,我们于是大把大把地折了下来,晾于院中,待晾干后拿到医药公司,总能凑够下半学期的学费。槐花还没熟的时候有的孩子就上去摘了,被队长一顿臭骂,连滚带爬地从树上下来了。那时全国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大人们是不敢对抗的,小孩们上树,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次,我为了摘一朵枝梢的槐子,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树下是瓷实的路面,我紧闭双眼,耳边生风,觉得下坠了好长时间,却落在一团绵软的东西上。原来白秀正好路过,她一个箭步上前就将我揽在怀里,自己同时也被砸得倒在地上,结果胳膊骨折,好长时间不能下地。想起自己对她的恶作剧,我脸红心跳,从此远远看见她就躲了起来。

  记得有一次跟母亲怄气,一个人跑出来后便躲在树洞里,不觉就睡着了。朦胧中,听见外面人声鼎沸,母亲带着哭音喊着我的名字,一条村的人都起来了。我匆忙应了一声,借着月光从树洞里走了出去。他们大吃一惊,说树里什么也没有呀,你在什么地方藏着?!我知道他们找不着,便谎说藏在树上。他们不信,说一定是老槐树成了精,上次你从上面掉下来不死,现在又把你藏起来了。第二天,母亲弄了二尺红布挂在树杈上,父亲对着老槐树磕了三个头,烧了一炷香,然后把我“系活”在树上。

  树下有口井,深不见底,有时仅能在上面看见一小块镜片似的东西在晃。井索有一百多米长,盘在那里厚厚的一圈,滑溜溜地冒着热气。每天天还没亮,小鸟便开始唱歌,闹哄哄得能把老槐树抬起来。天放亮后井台上就热闹起来。男人们排着队绞水,木桶撞在井壁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这是一天最轻松的时刻,大家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说着小孩听不懂的荤话。白秀站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走又不能走。大家便嘻嘻哈哈地给她添满了水,看她扭着细腰一闪一闪地晃。关队长没有儿子,看见男孩子便要摸“雀娃”,孩子们嘻嘻哈哈地东跑西蹿,最后还是让他摸了。关队长很高兴,这一天在地里大家便能听到他的笑声。有一次我跑到井沿上,他要摸“雀娃”,我不让,说怎么不让人摸你的“雀娃”?关队长看了一眼身后的白秀,脸涨得紫红,半天没说出话来。白秀说:“憨娃子,你咋跟大叔说话哩?大人跟你开玩笑——你一满憨着哩!”

3

  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树下凉快极了,成了孩子的乐园。躲在树洞里做迷藏已经不再稀奇,顺着树洞爬上去看书,才是一件最惬意的事。我常常在上面忘记了吃饭,从艳阳高照看到月明星稀。晚风习习地吹过,槐虫不经意地就落在脖子上,凉凉地蠕动着。知了声声,小鸟悄悄地躲在树荫里休息,四周静极了。远处的喇叭声时隐时现,很悦耳。于是我们就趴在树杈上数小卧车,一辆,两辆……惊诧于那么高的一点空间,人在里面怎样坐?里面又坐些什么样的人呢?老槐树成了我们对外嘹望的窗口。有时,歌声袅袅地就飘了过来,凄婉而哀楚:

  正月格里正月正,

  正月十五挂红灯,

  红灯挂在哎大来门外,

  单等我五哥他上工来。

  六月里二十三,

  五哥放羊在草滩,

  身披蓑衣他手里拿着伞,

  怀来中又抱着放羊的铲。

  九月格里秋风凉,

  五哥放羊没衣裳,

  小妹妹我有件哎小来袄袄,

  改来一改领口,

  你里边儿穿上……

  太阳很好的午后,暖暖的日头肆无忌惮地落下来,角角落落都明亮起来。这时,远远的玉米地里忽然一阵乱动,细看时,一个男人正对女人动手,女人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抵挡一阵就倒下了,消失在稠密的青纱帐里。我们很吃惊,以为有人在偷生产队的玉米,于是溜下槐树,直奔玉米地。走到跟前的时候大家都傻眼了:原来是白秀和关队长“打架”,两个人滚在地上难解难分,白秀发出好像很痛苦的呻吟……孩子们赶快往家里跑,告诉父亲自己看见的情景,被父亲重重地打了一巴掌。孩子边抹眼泪边叽里咕噜地哽咽,为白秀愤愤不平。

  白秀的男人后来接走了母亲,没有再回来。听说他在外面成家了,不要白秀了。我们常常看见她在老槐树下哭泣,哭得人心颤。晚上的时候还能听见她的歌声,丝丝缕缕,凄凄戚戚:

  听见哥哥唱着来,

  热身子扑在那冷窗台。

  拿起一根针来想纫一根线,

  泪珠珠遮住院就看不见。

  清双扇扇门单扇扇开,

  叫一声哥快回来。

  麦收的时候,雷电交加,老槐树被电劈折了大枝桠,白晃晃的耀眼。上工的铁钟也掉了下来,滚到旁边的沟渠里了,从此就再也听不到当当的钟声了。因为那时已经包产到户,大家不用集合都知道自己应该什么时间上地,因此再也看不到钟声一响群鸟乱飞的景象了。树洞在那次电火中又烧了一次,黑糊糊的,剩下薄薄的一层,却照样枝繁叶茂,槐花纷飞。后来,由于农药的广泛使用,小鸟越来越少,至后来销声匿迹,一只也见不到了,老槐树从此真正地寂寞起来,默默地在那里苟延残喘。冬日的斜阳透过树杈洒了下来,懒洋洋的,没有一点温度。起早拾粪的拐子爷突然在巷道中大喊起来,惊醒了熟睡的人们——白秀的尸体在槐树上荡来荡去,好像早已僵硬。妇人们尖叫一声跑了回去,从此晚上不敢从这儿路过。晚上的时候有人看见白秀站在老槐树下唱《五哥放羊》,一袭的白衣白裤。后来,老槐树就被伐掉了,据说伐的时候树里流出了血,把人们都吓了一跳,伐树的人也从此一病不起。多少年后,我又回到了故乡,偌大的院子,没了老槐树浓浓的荫凉,显得一下子空旷起来。晚上一个人站在门口纳凉,隐隐地听见那歌声飘了过来,很遥远,很遥远,虚无飘渺,却又实实在在。古老的槐树彷佛就在眼前晃动,影影绰绰的。钟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一树小鸟扑棱棱地飞起来了,顷刻便无影无踪……

  夜凉了,薄薄的雾气弄湿了我的脖颈,一如当年那葱绿的槐虫在心里蠕动。月亮孤凄地挂在天上,冷冷清清,很消瘦,很单薄。四周一片朦胧。踩着月光,我回到了家里。轻轻地开门,月光跟着我也走了进来,地上一片灰白。妻子醒来了,嘟囔了一句又睡着了,我却没有一点睡意。听说前年白秀的儿子回来给母亲迁坟,在村里过了一场大事,请了全村的人吃饭。儿子在老槐树曾经生长的地方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找到当年伐倒的老槐树,锯了一节枝桠带回去了,从此没再回来。关队长也老了。听说他曾在白秀的坟上哭过,被婆姨拉回去,从此像换了个人似的,很少说话。老槐树伐倒后先是做了大队宣传室的大梁,晚上的时候就听见房里有人唱歌,并伴有咚咚的钟声。后来房子拆了,放在村西的路口上,没人再用。

  那晚,很好的月光。我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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