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是世界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我时常和巴方助手去尾矿库。那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因为在满目苍夷的群山之中座落着一座湖泊。其实那不是真正的湖泊,而是从矿山输送出来的尾砂沉淀后的水库,从工艺的角度来说就是利用天然的峡谷做一个天然的沉淀池。每天都有上万立方的污水流到这里,然后又用两台大水泵又把干净的水返回到工厂使用。就这样在不断的循环中,一部分水被太阳吸收了,一部分水仍在工厂和库区之间循环着。经年累月,这里的水越聚越多,最终成了一个湖泊。

    不管这个湖泊积蓄的是什么水,但你一眼望去,碧波荡漾,涟漪起伏,仿佛你站在蔚蓝色的海边一样。如果你能站在高处眺望,看到周边被干旱着色了上万年的群山,没有一根植物的绿色,你会惊诧这湖泊的出现犹如大地之井,生命之泉,那水的颜色会温暖你的眼睛和你的心,那份清爽的兴奋就如在沙漠中看到绿州一样。从矿山流出来是污黑的尾矿浆,但经过自然的作用,矿砂沉淀在库底,湖面便有了清澈碧蓝的水了。这水不是寂寞的,因为在水面上,你可以看到很多珍贵的候鸟,有天鹅,大雁,鹕鹈,野鸭,还有些我叫不出名字。凡是南北迁徙的候鸟都会有一些在这里停留——我不知道它们是飞倦了,还是把这里当作长途飞翔的一个驿站。这里的水是没有生命的,因为矿浆中的化学药剂和石灰残留物会杀死所有的微生物。这样的湖泊不是生命的天堂,那么它们靠什么活下去呢?我走近观察过它们,并没有饿得有气无力的样子,相反很活泼,一看到人靠近,马上会警觉地向湖中央游去。和所有的动物一样,它们害怕人类,就如人类之间相互害怕一样。

    这个巨大的湖泊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它有今天的规模是我和同事们工作的结果。我将来会离开,而它还会在这里,冷漠,孤单,温暖,和气——以它特有的方式存在,无言地和周边的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自然。至于我们是否来过,人在或不在,对它们来说都不重要。

    人能否也能这样变成一个自然?和这里的山,云,水,候鸟一样。当人以个体的心态存在自然时,便和自然脱离了。人以主人的姿态和自然,和同类相处,人以他特殊的天赋和聪明凌驾于自然之上时,人便陷入了野心,欲望的圈套,所有的伤害和苦难便层出不穷了。如果我们能摆脱任何一种偏见去审视人类的历史,你会发现,历史除了战争,掠夺,占有,相互奴役,便没有什么东西了。

    动物害怕人类是有道理的。因为有些中国人喜欢山珍海味,个别巴基斯坦员工就会想办法去猎杀那些无辜的鸟。虽然他们不喜吃,也厌恶中国人吃,但中国人给他们带来技术和美元,所以,他们就投其所好。

    我的助手叫嘎登夏,是个皮肤黑黑的中年男人。他性格沉稳,做事勤奋,但不善言辞。和我相处多年,似乎习惯了我的沉默。一个虔诚伊斯兰教徒和一个无信仰的中国人在一起,不但没有冲突,而且能达到一种默契——我是指隐藏在内心文化的冲突。和很多巴基斯坦员工一样,我时常能感觉到他们对我的尊重,不是职位和种族的尊重,而是一种人性上的尊重。他和我之间有一种服从和被服从的关系,但这种服从如果是被迫的,丑陋就会产生,如果这种服从里带有感情,这里面就有了怜悯心。人类的生命其实是相通的,只要有对生命共同的怜悯,友谊就会产生,虽然我们的周遭是一个混乱至极的世界。

    离湖泊不远处,有一座村庄,大概不到二十栋房子。那些用泥巴,石头堆砌成的房子涂着贫穷的泥黄色。他们的主食不是大米,而是一种叫馍的大饼。我吃过,味道还好。这种生活成本很低,严格地说应该叫生存成本,只要一些面粉和蔬菜就可以养活一家人。和所有的伊斯兰教国家一样,男人是占主导地位,女人似乎是附属品。一个男人可以娶四个女人。而且伊斯兰教义对女人是极其苛刻的,她们就像男人手中的财产,没有独立性和自由,如果出门就要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而孩子想生多少就生多少,不需要太多的教育,只要光着脚丫子到处能跑就行。这是农村的情景,也许城里会好些。

    有一次,有一个巴基斯坦朋友很沮丧地告诉我,他父亲五十多了,又找了第三个妻子,那个女孩才二十岁,而他还是独身。在这里快六年了,一直没机会和那些蒙面纱的女人交流过。我不知道她们对这种生活的感受和认知是什么,也许习惯了,或者说在她们的意识里,女人就该这样活着。

    人似乎并不明白:人就是世界。我们喜欢说“世界”这个词,意指那是一个和我们无关的地方。我们常常指责世界是无情的,冷漠的,却不知道世界就是我们自己。你既是世界,世界既是你。我们所谓的社会,文化,经济,都是由我们每一个人组成。不管你是一个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不管你是官员还是民工,不管你是聪明的还是不聪明的,你能明白你就是世界吗?你的心理怎么样认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怎么样的。如果你能明白这一点,很多困惑都会迎刃而解。你的心灵和生活就不会被你所创造的上帝和真主或其它的东西奴役了。

    古人说:面水生善,是佛家之要旨。但我面水却有想要号啕大哭的冲动。每次来这里,忙完工作,一个人独自在山顶看着湖泊时,心里会停止一切争斗,然后空荡荡没有一丝琐碎。因为看清了心灵的脆弱,剥去虚华的掩饰,所有的真相都会显现在这水中——那是一颗默然无语的真空之心。如果是带着烦恼而来,便想寻求答案?——我试图在寻求一些水以外的东西,或是人自身没有的永恒。因为有求而来,必然失望而去。

    人因为有了记忆而变得沉重。因为记忆就是时间,而时间就是思想。心灵因为记忆而改变,扭曲,不再变得纯真。失去纯真的心灵会不断地把当下变成记忆,当心灵累积太多的记忆,就有了伤害别人或被伤害的可能。纯真的心灵不受伤害,也不会伤害别人。我们总是活在记忆里,虽然那些过去已经死了,我们还是紧抓不放。也许是记忆带给人安全感吧,虽然这种安全感很虚无。但我知道这些山峦,这些水是没有记忆的。如果有记忆,它们就不会这么宁静,平和地呆在这里。

    看那湖泊,中央深不测,眼花缭乱,有祥和之气冉冉弥漫,似乎底下隐藏着光明,而周边却是很浅,浅到可以看见黑色的矿砂。

    在湖泊边上的泵站房里,有值班的巴方工人。一个班次一个人。每次来,工人就会从里面走出来招呼。他以为我是来查岗的。这是一个轻松却寂寞至极的岗位,他们忍受的是常人难以忍受的无聊。因为对于人来说,一个没有人群,没有娱乐的地方就是死寂的。但既是如此,他们也很虔诚地执行着宗教的教诲。一到祈祷的时间,他们就会洗净手脚,跪在一块地毡上向真主祷告。那时候你仔细观察,就能感觉到他们脸膛上的庄重,好像真主就在他身边。但是当祷告结束,真主回家后,他们又无精打采,懒洋洋毫无生趣地躲避着太阳。

    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清真寺,教堂,庙宇,道观。那些宏伟漂亮的建筑如果去掉文化的涵义,它们就是陈列在大街或深山中的商铺,贩卖的商品就是神明。那些信男信女们因为恐惧来到这里,唯恐失去了神的庇护。他们并不知道神就是自己,宗教就是生活,修持就是你对生活的态度。它就在你此刻的微笑里,和爱人的相互扶持里,把一株树种进泥土的希望里。只有当你不知道该如何生活时,那些贪焚的神明才会乘虚而入。

    当天边的晚霞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云层翻滚得像要成团地冲向大地时,我就要回去了。虽然这时候的太阳不再酷热,水和风都是最温柔的时候,但危险不允许我再呆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所谓的危险就是人类制造的恐怖——塔利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持枪组织。他们和每一个政治组织一样,都被“正义”支配着,或者用枪杀人,或者用权力杀人,其本质都是一样。就像你理直气状地把一只在水面上歇息的鸟杀死,然后毫无疑问地把它煮熟吃掉。

    在回去的路上,嘎登夏照常会打开车里的录音机,录音机里照常放出的是梵歌。那个男人的声音很美,尤其没有任何伴奏时,他的悲伤就会如天簌之音从远处流淌进我的胸膛——那一刻连呼吸也不存在了。我知道那就是我灵魂深处的低呤,和车窗外的灰尘,落日,孤烟,还有远处那朦胧胧亮着的灯光一样纯净,纯净得没有自己,没有时间,在黑暗中明亮得如一块面纱婉婉地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