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好多年以前，某一天，应邀去看望一位要好的同学。同学见了我微笑而沉静，气氛不似以往的轻快，不知出了什么事，感觉局促，似乎五年同窗的亲密将回到原点。忍不住问究竟怎么了？同学嗫嚅半天，拿出张小小的黑白相片：一个挺英俊的年轻人，着海员制服，模样大抵与《庐山恋》中的郭凯敏仿佛。就笑，说满不错嘛，船长？大夫？同学颇有些黯然，说别开玩笑了，还没影的事。就怪了。同学太息：这不叫你来了嘛。更怪了。

原来同学也才认识对方，确切地说是从颇费了些周折得来的这张相片上认识的。就因为大海，让她痴了。而对方完全不晓得有她这么个真实而痴情的存在，虽然两人还是同乡。为此我很荣幸地被委以牵线搭桥的重任：去一信道明原委，并“毛遂自荐”。似乎成不成事在此一举，具体要求是：言简意赅，委婉中肯，且体面。真是匪夷所思。既然相片都要来了，干吗不让给相片的人说去？又是一番嗫嚅，有泪凝眸。断断续续总算明白她父母是不赞成的，这全是她自己的意愿，想替自己做一回主，不叫人知道。

同学神往大海，却没想到因此走火入魔得想嫁海员。海员的妻子多苦，先生在茫茫大海上，自己在茫茫人海里，两处孤独无依，常年聚少离多。这就是你要的？现实点吧，我都没你这样一根筋到底。同学的神情顿时像认真的儿童。于是沉默。同学内向得很，怕不小心伤了她。虽然这事颇有些唐突，很难被常人理解接受。可那年月鸳蝴风景还远，爱情裙摆也长，就她这么个人肯掏心掏腑地对你和盘托出，足见付出了多大的勇气，这份心愿怎么都该被祝福。况且缘分天定，没准真是好姻缘呢。冲着同学的执著与信赖，自当有匹夫之勇。那就写吧。可怎么写啊。

与同学面面相觑。让我捉笔是否意味着对此具有超凡的表达能力？悲哀的是那时候河流还不曾抵达身边，想象不出亲水的感受，更别说下去自溺了。偷眼望望对面穿衣镜里自己的尊容：媒婆？显然不是。可我今天就将坐定在此写下平生第一封情书，甚至是真正意义上的求爱信，替别人写。天！那时每每听荧屏中人很职业地抒发那种惹人心跳的热情，便会坐不住。之后当某人终于对吾道出此番言说，也顾不得来电，想是叫人胳肢了一下，缩成一团就想躲开，不知是否特没情调。除了极尽能事地捉弄人，这辈子就没正经写过有模有样的情书。总觉得那种扶不起的柔软高贵得就不该被说出来，说了也便有了吆喝的意味，仿佛对人声嘶力竭。

没奈何，只得开写。首先无疑是冒昧地介绍自己：某某人，何方人氏，年龄、职业，语气比履历稍显柔和。点点点点。慢慢地再温婉一些，想着法子往正题上套近乎，诸如“出于对大海的挚爱，期做个朋友。”云云。可怎么都觉得怪怪的，浑身不舒服，就写不下去了。同学还在一旁不识时务地陪着，更别扭，胸口就有股堵着的东西快要决堤。

知道自己，最不好对付的不是哭，可以颇自信地说流泪于我当是件极抒情的事情，大概也只有身边的人有福消受；也不是发脾气，大凡肯一古脑地迸发出令人颤抖的分贝，事儿也就差不多了结了，那种如释重负的快慰想必先生最有体会。可是，可是。谁要胆敢让我笑出来，就不妙了。那可是刹不住车的，管你什么场合，紧绷着脸的头头脑脑，即便愤怒的母亲，这时候多半只得由着人泛滥，不知还怎么办，什么严重的话都不管用了，天想要塌下来也得等我笑完了再说。

同学一见我脸上表情奇妙，顾不得许多即刻逃之夭夭。屋子里顿时静悄悄的，四壁肃穆。只好言归正传使劲盯住手头上非诞生不可的情书。结果一封信，大半页纸，写了足有两小时，写得抓耳挠腮。如今都想不起具体怎么写的，反正措词得当地道明了原委，应该是做到了委婉含蓄不失体面的。因为末了同学看得挺满意。真正答应了人的事，总是绝对鼎力，况且这还是成全人的大事。搜肠刮肚地，权当铅刀贵一割吧。

听说后来两人还真走过了一段，虽然没能走上红地毯。

同学挚爱大海，却终于没把自己嫁给大海，一如我曾经爱草原，也终究没有加盟游牧民族。然而梦想多美，在梦如鲜花般的年龄。钦佩同学的勇敢，那么斯文内敛的人，敢于让梦想开出花来，无论结果或者凋零，总在自己的春天，美丽过了。如今与她念及当初，那封泛着淡淡红晕的情书依然能在人脸上绽开清甜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