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栀子花开时
初夏的清早是属于栀子的。开出窗去,被露珠洗亮的苍翠里,洁白的香气那么浓郁地漫过来,和亮晶晶的鸟鸣一起,萦绕成清爽的晨光。这时候通往生活的琐碎还没有开始,目光、神思都自由,尽可由着自己沉浸,或者远去,和那些与栀子有关的日子在一起。
喜欢栀子。多少年了,一直养着她们,由几枝盆栽到终于遍植屋围,和最早陪伴过我的那两株月季一起,成为生命里化不开的情结。如今栀子早已是随处可见的寻常之物,可那时候不是的。我童年那时候,日子仿佛不需要鲜花的点缀,艰难中少有那份闲情。即使花上两分钱就能得来的馨香,也只在我眼里滋长眷恋的目光。那个年月有太多的美好不属于我。
那时候我们住乡村,养一群鸡鸭,蛋下多了偶尔会拿去山塘街上的星桥菜场出售。那样的事情通常由姐姐去做。姐姐大我十多岁,在我眼里全然是大人了。难得也能有机会跟随着去早市,那个初夏的清早因此邂逅了栀子。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闻的香气。只见洁白的湿毛巾上摆放着同样洁白的芳唇微启的花朵,短短的花柄上留着两片青翠欲滴的叶子,一如今天我们所说的上好水种的翡翠。有的花朵不吝把笑颜清澈地流露出来,便惹来些嗜香的极细小的黑虫子。即便那样她也是美的,并不让人惧怕。因为她实在太纯洁太香浓了,如果因此吸引了什么,肯定不是她的错。
忍不住走近去嗅,觉得能这样就很知足。深嗅一口,闭上眼,藏起来,不语。怕一说出来,会把花香也说淡了。从小就懂得收藏于别人或许并不起眼的心爱,包括藏起围绕着她们的氛围。而那天正当我情不自禁的时候,并想不到会有朵花儿轻轻来到我手上。
兜售栀子的女孩有着栀子般的模样,白皙,细腻,略显丰腴,那么好看的脸,柔和的笑意安静地浮漾着栀子的馨香。认识她,是姐姐的同学,来过我家,我也曾随姐姐去往。她家住在铁道北边的那座叫做水庄家的村落。姐姐带着我从铁路桥下涉过去。那个妙趣的桥洞深深吸引了我,并由此喜欢上了桥北的那方天地,以及被一弯碧水环绕着的,屋舍俨然、鸡犬相闻的水庄家。那份清宁让我觉得来到了黯淡的日子外面,全然是另一个世界,因此羡慕能够生活在那样地方的她。
于是那个初夏,我会缠着姐姐往水庄家去。那时候我的喜爱里,已不止于神秘的桥洞、洞外流淌过来的清风以及静美的村庄,更多了那个栀子般的女孩,因为她能让我的日子长出香气来。
她家在庄西头,临水。两间瓦房,外墙是黑色的,如那个年代许多房舍一样,为预防可能到来的空袭而涂上了隐蔽色,上面也照例刷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标语。房前有个院子,贴着篱笆植满了栀子,在初夏的阳光里苍翠夺目。几分薄地,静谧地茂盛着各式菜蔬,令寻常日子显现根部的生机。每次过去她总也在家,仿佛从不出门。安静少言,不大正视人,甚至有些木讷。而当她为我去摘栀子的时候,神情显然柔和了——栀子能让她流露舒心的笑意。多少年后才明白,草木实在是人更好的朋友,它们清澈本真,人尽可安心地对它们敞开自己。她知道我的喜欢,总会挑了才刚轻启的大而结实的花苞来送我,好些。让我满怀是惊喜与感激。以至于没人看管的时候也会悄悄涉过桥洞去,感受那方天地,想着栀子的花香,想见到她。
有天清早,远远看见铁路上停着列刚出站的客车,后面不远处的桥头还有人影晃动的样子。住在铁路边,知道那样情形之下多半有事,大事。紧张又惶恐地随姐姐前往。两条轨道中间的路基下,那人被一小片草帘遮盖着,露出穿着塑料凉鞋的脚,和头部。半边脸都被撞模糊了,地上大片的血开始凝结,蜜蜂(我不愿那是苍蝇)正围着飞来飞去。我颤栗地抓住姐姐的衣襟,却无法走开。那时候的我已经懂得,死,就是从此不再了。我会不由自主地用铭记去作别,听任心底涌起无尽的哀伤。
而我不知道,那竟然是她。如果知道,我会用最软的抚摸的眼光望向她吧,更深地记住,无论她已变成了什么模样。那一刻除了哀痛我不会害怕的,她留给我的形象永远都定格在了笑吟吟地把栀子花递到我手上的时候了。回家后姐姐才告诉我那是她。顷刻泪水夺眶。我不愿意在我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见了她,我还想涉过桥洞去水庄家,如果她不在了,那我心里的盼望也从此没了道理。
后来大致知道了些她家的情形,觉得这洁白的香浓,也是不能往深处走的,心神被深处吸引去了,眼底就会有些鲜红的疼痛渗出来,洇湿记忆。
他们一家是自然灾害那年月从苏北农村辗转来苏投靠亲友的。她父母当时已然年长,在外很辛苦地打着零工。本分而热心的那种人,与人和善,话不多,言语常常为笑容替代,让人分明感觉到外乡人的谨慎与低调。如此,渐渐入乡随俗稳下了脚跟。女孩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看着她一天天长大,芬芳的容貌与温婉的性情让他们满怀欣慰,那是艰难时世赐予他们的人生厚礼啊。女孩转眼就到了十八年岁,被进驻学校的工宣队头头喜欢上了。起初她父母还是喜忧参半:按人品,那人实在差远了,而那样的靠傍却又是缺乏根基的弱势家庭求之不得的啊。那人也会去她家找她。见过一回,人长得黑瘦,年纪不轻了,戴眼镜,鼻侧有颗不小的黑痣,反正很不招人喜欢的那种相貌。那年月人心里往往有着诸多的无奈吧。可有天晚上,那人的弟弟气势汹汹找上门去兴师问罪,勒令女孩从此离开他哥哥,说什么休要毁人大好前程云云。至此女孩的父母才知,那人早有家室。
那事儿在村里闹得人尽皆知,好在他们家不错的口碑与人缘,帮他们渡过了那段晦暗的日子。女孩没毕业就回家了。没人跟她提下乡的事,也始终没有工作,在家帮着父母做些外发的手工活,养几许鸡鸭。村里的邻人同情他们一家,没有谁因此说什么不堪的话,热心的婆姨们还常常上她家嘘寒问暖。渐渐地,女孩脸上笑容有了,人也长胖了。平静之中,一个年头过去。
那天,她照例是跟随村里的婆姨们去赶早市的。她们卖自家的禽蛋时蔬,她则安静地呆在她们一边,卖栀子花。这样一个月多少也能为家里挣来微薄的收入。那天她们嘻嘻哈哈地过了轨道。那列才出站的火车虽然离得很近了可速度并不快,这种穿越在她们的日子里再平常不过,因此没留神落在最后的她,这一次,终于没能跟上她们。待听得一声呼叫,笑声嘎然而止,所有的目光惊愕地回过来,她已经不是她了,洒落一地的栀子,再等不来下一个花季的绽放。艰辛屈辱、明丽芬芳都结束了。路基下,那么静。那是没有了明天的寂静。
不知她的父母如何度过了之后的人生。曾经岁月里那么多可以去关切的事情、温暖的寄托,从那天起突然空了。女儿把他们的明天带走了。灶底的灰都凉了。夜从此只会越来越黑,生硬的被褥,再也暖不热无际的寒冷。两个老人守着一步更比一步荒凉的日子,还怎么办呢?那时候的他们都已五十开外,转眼,三十九年过去。
多少世事在人们越来越淡的眼神里阒寂无痕,而又有多少,悄然留了下来。当时光来到这个初夏,栀子,依然洁白香浓地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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