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父亲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6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小时候因了特殊的家庭关系一直跟随母亲身边,对父亲相对疏离,了解甚少。印象至深的是没有笑容,话不多,而真要讲出点什么来往往分量极重,毫无余地,那骨子里的强势令我不敢靠近。

 

父亲家境颇好,一度坐享荫下之福。早些年看陈道明演的方鸿渐,举手投足间就透着那么种似曾相识。只是父亲从来不笑,也不倜傥。

 

父亲最早是远洋轮上的二副,到过很多远方。后来公私合营,那家公司解体,便改行去大同煤矿做财务,最后辗转来苏。父亲的大哥解放前赴台,不知从商还是从政。六六年文革如火如荼之际,父亲突然不要命地托母亲去香港探亲的同事捎信寄往台湾,说是想投奔大哥去。还好那人没敢出手,原物奉还,却不慎露了口风。本来双亲的家庭成份就糟糕,全凭安分守己求得一席安宁,让父亲这么一折腾,不久就传出可能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口风。母亲当机立断辞职走人,才算逃过一劫。从此举家迁往近郊,来到贫下中农身边。

 

文革起,父亲就在当时那家厂里干淬火的活,我见过那情形:黑乎乎的车间,大概就两个工人吧,戴着鬼子钢盔里垂下布条来的那种布帽。到火候了打开炉门,用很长很结实的铁夹手脚利落地从炉膛里夹出烧红的铁块,眯起眼一下子淬入一个盛着大半缸油的池子里,“哧”地一声,油面稠稠地滚涌一下,随即腾起淡淡青烟,同时感觉到空气里浮漾着有点厉害的热度。那吃饱油的铁块气色很快就平定下来。

 

入学前常跟随父亲去厂里,沿着铁道走很长很长的路,自己走。父亲有时让我坐他肩上,但我不喜欢。想来那时就恐高吧。脚踏实地,心才放得下——以至于人生一路也是这么踏踏实实走过来的。到了中午,常能看到饭盒里躺着片薄薄的红烧肉。那时候家里几乎见不到荤腥,我知道即使那样一片肉父亲也绝舍不得自己吃,只留给我。我是他步入中年之前得来的唯一的孩子。可是这种关爱我往往得强咽下去,上面那层膘亮令我脑子发胀,却不能有自己的选择。那时候凡事就只能接受父母的安排,因为他们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你若加入自己的主张,气氛就会相当不快,可以让心一下子沉到底的那种。我试过,知道无力抵达。所以成长路上最大的心愿就是替自己做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入世日久,这愿望更鲜明而强烈。

 

听母亲说,父亲谈吐不俗,学识渊博,字写得尤其骨力雄厚。文革结束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时我见过一眼他那张蜡黄的沪江大学文凭。当时厂领导不认可,父亲去市府上访才得重见天日。大概因此对我从小便寄予了厚望。三岁时的我就会跟着肩扛农具准备出工的乡邻们对着高墙上他老人家的画像作早请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相对于母亲,父亲从不揍我。可他那两道目光远比动手更让我害怕。有回随他下了中班回家,走着走着要我心算。我做不出来,就毫不怜惜地把我扔在漆黑的路上。那一刻我忘记乞求和走路,茫茫地对着他渐去的背影以及身外一条条蛇行着伸向夜的深处,在蓝色信号灯映射下泛着森森寒光的铁轨,心里满是恐惧悲凉。

 

入学后双亲理所当然成了我严格的家教。母亲主文,要求我必须把念过的课文统统默写出来,有时坐旁边做着手工,单凭眼角的余光就知我默哪儿了。以至现在还记得有《小马过河》、《小通讯员马林》什么的。父亲主理,对于应用题尤其善于引导我触类旁通。可惜我偏是悟性那么差的一种人,在他面前还那么胆怯。问我:懂了吗?说该怎么做。然后用他毫不温和又极深刻的眼神盯住我,一直盯到我心里去,等待回答。必须回答。那种时候我脑子里除了父亲那张没有笑容的脸就只剩下一片空白。我什么也没听进去,最后好像知觉都没有了。慢慢地,泪水就无声无息止也止不住地淌下来。双亲不知道,其实我早已被他们从根部管严实了,以后我成长的方向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努力向上。如果他们能让我同时拥有相对宽松的心理环境,我的人生会阳光得多。

 

而到了高中,有天蓦然发现已经没人管我的功课了。如同一直只顾着在前面埋头走路,偶尔壮着胆子回头一看,身后竟一个人也没有了!空气、心情一下子变得那么清新畅快。此后的人生里,所有的压力都是我自己给的了,那才是源动力吧。

 

如今很想知道父亲的内心。这么多年的生活,漫漫人生之路,博学强记的父亲会在心里积淀起多少黑白与彩色。可他不会说的,他总是话不多。谁都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先甜后苦,所以父亲才选择沉默吧。我不清楚我出生以前父亲的样子。曾经家境优越年轻气盛的父亲也会是这样的吗?我不知道父亲心里一直以来承受了多少生存的艰辛。没有人真正贴近去感受过。我也没有。我不孝。如今只能从心底默默期望他老人家晚年能拥有平和的心境,就像淬过火的铁块那样。

 

回想那些艰难岁月,不知父亲如何使自己变得身手不凡。几许废铁皮轻易就敲打出一只只漂亮的煤油炉,他的木头工具箱里盛满了通往生活的各路宝贝,平时家里制作这修理那的好像无所不能,甚至还可以细密而工整地缝缝补补,也没人教过他。曾经孤高的心终于肯沉到生活底下,只能慨叹时事弄人。

 

那时整个村落就我们一户没用上电的。家里曾因为父母热衷收听外文电台而遭掘地三尺,说那是偷听敌台,没准藏有发报机。从此就只有一盏油灯亮在我本已昏暗的童年里。那时每天都看着父亲全神贯注地往玻璃灯罩里呵气,然后用碎布仔仔细细擦一遍,再擦一遍,直到那层玻璃精洁得没有一样。于是那盏灯就为全家人的那个年代带来了最大程度的明亮。

 

父亲话不多,到了晚年更少了。往往是我不说,他不说;我说了,他也未必接茬。在他面前我很怕口没遮拦说错什么。父亲记性好极了,从不漏掉什么,并且较真。他自己说话做事从来一言九鼎,想必心里对人的要求也那样,我是知道的。所以我若对他承诺了什么绝不敢食言。以至它在我性格里也烙下了同样鲜明的印记: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比自己的更重要,除非实在没有办法做到。

 

到了如今的年岁,我越发明显地感觉到了父亲的低调。我成家之后都不怎么跟他顶嘴的,可现在欣喜地发现已是家常便饭了,甚至还调侃。这世上大概也就只有我敢这样对他。一来为我盛他衰的无奈情势所迫;二来谁让我是他女儿的。不过这到底不是他情愿的,因此每每固执地目不斜视。那天与他交流,不知怎么就想起小时候遭遇地震的情形。那时我念小学,发烧卧床不起。突闻樟木箱的抓手自顾着“嗒嗒嗒”地敲起来,紧接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惊慌失措现身床前。那一刻他老人家甚至忘了首先该救我出去的,却只顾对着迷迷糊糊的我一个劲儿嚷:“啊呀呀呀呀,勿好则伐——地震则伐!”于是惟妙惟肖学给他听。父亲突然笑了!头一回见到这样笑容,像个小孩!原来面孔紧绷了快一辈子的父亲也会这么开心的,以至于牙齿都闪闪发亮了。说:我那时候是这样的啊。我说怎么不是。

 

中学时极喜欢的化学,因为喜欢做那些实验,回了家也尽可能地模仿,比如把食醋食碱放一起津津有味观其反应过程,以至后来漂洗衣物一直有加白醋的习惯。父亲不明就里,问这是为什么?不知道了吧!目不转睛地看住父亲,故意把“中和反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玄。父亲到底面露疑惑。可凭他老人家的倔脾气一定不肯往下问的。那我也就——不说了!没想有天在父亲面前也能一吐眉毛扬得老高的牛气!

 

几年前为父亲搬家,整理东西时发现柜子里至今都完好地存放着他的航海天文类书籍,多是外文版的,泛黄的纸张有的还发脆了。白内障已很严重的父亲当然再不可能去看。望着满头白发的父亲无限辛酸:满腹的学识终于没能为他这一生扬起远航的风帆,年轻时的天涯也只能永远留存心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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