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真的好累，把夜晚睡成湖泊一样，也不知梦是否驮我去了比铁槎山更远的远方。如此随波逐流的松弛大概也只有在几年后登黄山，从早到晚一鼓作气拿下几十里山路终于抵达排云楼时有过的记忆。直到耳畔依稀走进不曾褪色的蛙鸣，才发现晨光已然在窗上醒目地亮起。可那是陌生的窗，蚊帐，床，陌生的氛围，连空气都不一样，明显带有潮湿粗犷的大海的咸味。

当某些清晨来到眼前，空白的脑际往往一片迷惘：我这是在哪里啊。而上一刻不知下一刻所踪的生活分明是我向往的。给自己单调寂静的日子时不时来点变数，来点风尘仆仆的延伸。

想起来，我们这是在荣成，具体位置是荣成友谊宾馆。很大的标房，方方正正，差不多得有二十来平米的样子。设施陈旧，却干净。大床，蚊帐，俨然走进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名著中没落贵族的卧房。在蚊帐里放下自己，满足，宽慰，也还欢喜。

去餐厅。早餐有牛奶、小米粥、苞谷棒子、鸡蛋、小面包、窝窝头，保证你吃饱吃好。记起前一天夜里初来乍到，服务员端上炸黄鱼、切片鸭胗、清蒸蟹，还有个不知是否白煮虾，以及蔬菜汤。这一早一晚的伙食费每人才九元。如此款待即使以十七年前的生活水准，依然令我们这些外乡人受宠若惊。

好吃好睡的，自然又回复到充沛的体力与阳光的心情。想起昨天从槎山回石岛，行程更成了难题。在骄阳底下一路疲惫而迷惘地步行，当时太阳已然偏西，心里暗自焦虑。也不知走了多久，身后有车声传来。站定了望去，是辆黑色的皇冠。先生举手拦车。我看着，有些漠然，觉得不太可能。而同样不太可能的是：车在我们身边停下了，我们居然坐上去了。茫茫郊野啊，此时的感激真是无法言说。驶过好长一段，车主把我们带到一座站牌下，说这里通往石岛，当是很便捷的了。坚持分文不取，就此握手言别。人在旅途，心里常会涌起股股叫做感情的暖流。荣成真好，山东真好。

再见了，相信还会再来。比如在美丽的雪天拜会童话的天鹅湖。而这天我们目的地将是威海，谒见一八九四悲壮的黄海海战见证者——成山头、刘公岛。

在已然逼人的太阳里蜿蜒于起伏的山路。车窗洞开，渐渐地，流淌着的令人快意的凉爽被蒸腾的暑热取代：堵车了。抬眼看去，绵延的车流神龙不见首尾。这就是原汁原味的旅途，既然选择在路上安家，这时候最好焦灼也不要有，耐心且安心地等着吧。

闲暇，打量这车，老式而陈旧，面包似的拱顶，两半个圆弧的狭小的后视窗足以唤醒记忆：这是我童年时代的车啊。当我惦念起它却在自己的城市里遍寻不着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早已来此安家，且终于给我遇上，亲热地拉着我往回走。想起这些天终日与它们为伴，一路上吱嘎又咣当，却并不担心它们会散架或者撒手作罢，感觉再不好的车况也如乡下汉子，纵是被日子消磨得疲惫，依然不辞劳苦，耐力相当。

习惯了循规蹈矩的城市做派，难得体验一把散漫不拘，尤其乡间，一路颠簸，充满野气。车里通常不挤，车门时而就那么洞开。好在人都聪明，不会让自己轻易掉下去，由着司机开得过瘾。四面八方的骄阳，四面八方的风浩浩荡荡。怎么都觉得车给卸了顶，人就坐在明晃晃的大太阳里畅快坦荡，汗肆意流淌，油然的笑意却分明挂在绯红透亮的脸庞，就连乡路上腾起的尘烟都不再是讨厌的了。那么长的郊县线路，司机仿佛熟识沿途的每一张脸。谁跑近来一挥手，车立马停了让人上来。尤记半道上过一个大汉，浓眉，貌似年轻的高仓健，提一大桶海鲜，裤腿卷老高，浑身散发水淋淋的粗糙气息。上得车来便和司售乘员粗枝大叶地说话，爽朗地笑。觉得这车上是整个一家子，让我一个外乡人都涌起幸逢乡里乡亲的热肠感受。

就这么走过一个个的乡镇，体味我的日子里所没有过的生趣与嘈杂，看生活的气息在异乡烟雾般生长。亲近一个地方，除了它的历史自然人文，更有与我投缘的底部的生活，让我觉得自己正被一方水土实实在在地包容着，心安歇下来，暂时作别疲于奔命的匆忙。渐渐地往昔不再了，视野与内心都重新开始，重新为自己活过。吉普赛人的大篷车、西部牛仔、水泊梁山，一幕一幕，前所未有。大口地畅饮着新鲜空气，安静的自己分明变成另一个人：所有碰不得的柔软一概禁闭于心房的最里间，画地为牢的自己被释放出来，勇于站立人前，甚至加盟舞台。任太阳通红地升起，晒黑自己，热情洋溢，渴望大声地说话和歌唱。这是以后四平八稳的华丽通途所不曾有过的酣畅淋漓，更是行走在路上的人生对我的重塑。

早年看《廊桥遗梦》，给我印象至深的是罗勃特·金凯艰辛而自由的生活方式，以及扉页上那句：为天下远游客。

在上帝的荒野中，走过群峰与山涧。我的理想。他的心愿。

   记得初入围城时与他曾有过的约定：到他50岁时，一定回到自己的日子里来，让日薄西山前的人生从此在路上。

    写这文章时问及约定还是否有效？

   有效。一个脱口而出的肯定式。

   这样的日子，已然不远。

在路上。今天我们去哪里。

风像流动的缎子偎在皮肤上。人的背影逆着光，脸庞布满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