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远方去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6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好久没有坐火车出行的体验了。记得最近一次也已是2000年时候去福建金湖。如今汽车、飞机让我离火车越来越远,好像都快远到记忆里去了。看着现在越长越优美的火车,却依然想念从前的,那种叫声粗犷的蒸汽机车能让我很好地看见童年。

 

童年长在铁道边,火车连接着我向往的远方。那时候外出常走轨道里的枕木,和父亲,或者母亲。努力学着大人的样一步一枕地跨,间隔大的就跳。火车来了,走道外的小径,相距不足一米的车身裹挟着气流隆隆地从我身边呼啸而过。起初会害怕得抱紧了大人一动不动,等到不再抱的时候,胆子就练出来了,从此再没有怕过。可火车分明让我那么难过。每当悄然回首,不舍地望着那个越缩越小的绿色的背影,便会猜想,它要去哪里?那个地方有着什么样的风景,什么样的山林、河流、天空、大地和人……直到,那个背影在潮湿的目光里融化于无形。火车让我小小的心开始有了远方,而那种远方在我的童年里遥遥无期。

 

那时候常随父亲去他的厂子,单程要走近一小时的路,大半沿着铁道下行线往东走,其间必然经过车站。站台是整个童年最让我眷恋的地方,因为列车在这里驻足,又从这里起程,去向遥远。有一天我也会在这里上车吧,去我喜爱的地方。那时候文静的内燃机车还只是道靓丽的风景。我的火车,虽然其貌不扬急促地喷吐着浓烟勤恳而亢奋,可在我心里是那样地美好,因为它可以抵达我向往却到不了的远方。

 

甚至从没有跟大人提起过。那个年代被禁锢的东西太多了,包括心里的愿望。知道那于我是毫无道理的奢侈的事情。可难得也会一个人偷偷沿着铁道溜达到站台上去,呆上一段时间,就为了看看进站的列车,然后送它远行。别人眼里或许是风尘仆仆的疲惫于我就是莫大的幸福了。有回终于夹在旅客中间如愿以偿走进了车厢。记得那是上海发西安的。实现不了梦想,能和它亲近一时半会儿也那么地满足。车厢里热烘烘地弥漫着嘈杂的气息,坐位上挤满了人,过道里你来我往。可即使那样对车上的乘客仍羡慕不已,因为他们可以和我从没见到过的地方在一起。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让火车把我带到山外,到远方去。

 

一个人去车站的情形想必父母不清楚。道上常有血肉模糊的事件发生,两年后我的一个同班男生就惨烈地留在了那里。亲眼见过,却对火车总是没有怕惧总是怀着特别的情感。或许我就是一株扎根在铁道边的灌木,目光只为轨道柔和地伸长,看风月南来北往。铁道、火车连接着的远方长成我的期望,那种期望会在载着我亲人的列车离我而去那一刻嗡地冲出自己倾泻而下。

 

于是就做下了有生以来最出格的那桩事情。某天下午(记得到家已近落日黄昏),一个人在站台上徘徊着,四下里没有谁注意我。不知怎么就挨近一列正缓慢出站的货车,被操纵似地抓住某节车厢尾部一截伸手可及的铁踏步,也还顺当地挂了上去。

 

因为常见刚出站的货车上有我认识的师傅这么挂着挥旗指挥车头车尾,过一段路再轻快地跳下。看得入迷,就以为那该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很自然,大家都会做的。起初还不敢抱有非分之想,次数多了就出现了幻觉,好像那趟车已然是自己在指挥操控。其实那番举动与胆量无涉,只是迷糊了,一阵突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迷糊,人就像没知觉一样被火车吸引过去,和它在一起了。记不得当时都作何感想,当是懵懂之余还有点飘飘然吧,好歹也上去了,等于向梦想勇敢地跨出了第一步,而且还是自己争取来的机会。这时候父母严厉的面孔会变得生疏甚至想不起来,只管一手抓住铁踏步,一手不大规范地挥舞。可惜才过了二三十米的瘾就让一双有力的大手给抱下了。

 

被遣送回家的时候,交接手续也没费多少口舌。来人只简单交待几句外加深深看父亲一眼,就把我毫发无损地奉还了。反正每天从站台经过,常打照面,谁见了谁都不陌生。摊上这么个胆大的丫头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我的行为遗憾地让全家陷入无措的压抑与沉闷。当时家人都在场,都哑巴了。我自知祸闯得不小,沉着头。一切迹象表明这绝对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太清楚这套程序了,尽管眼皮子跳得不行却也安之若素地等待棍棒的降临。母亲靠着床头不吭气,脸色在燃烧,眼神使劲抵住天花板,仿佛一挪开就会塌下来,满眼是白多黑少。她肯定想不明白如此厉害的家教怎么造就了我这么个顽童。她不知道有多少封闭就能长出多少冲破这种封闭的力气,即使,只在骨子里。长大后当自己也能意识到这点,一生都无法改变的倔犟早已在生命里根深蒂固。

 

也许那天我的壮举实在太惊世骇俗了,以至产生了某种震慑效果,让人都想不出该怎么来惩罚,居然躲过一劫。最终由父亲在我腰间系了根细绳,长度可由房间直达灶屋,并被宣布此后半月全天司炉。是时,我虚龄七岁。

 

我的远方在我七岁那年因了我的执著终于向目标迈出了二三十米,心从此越长越大、越走越远。当我终于具备充足的体力走更远的路的时候,就毫不犹豫背上行囊跨了出去。

 

我要到远方去。

 

想起《城南旧事》里的英子那么投入地念着“我们看海去/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何谓海,可心里,已经有远方了,知道有一天,我将会那样地行走于天底下,远远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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