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线的温婉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6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学龄前学过许多东西。比如大段地背诵主席语录,做有些复杂的算术题,生火做饭,把自己植入田野,端坐于沉静的性情里一根根地整理回丝纱线,参与把碎布缝制成垫褥套的浩大工程,直到织围巾、袜子,织成五大三粗的样子。以为那才是很难的事情。那时候看母亲编织,羡慕又敬畏,明白自己早晚得学着做,于是还没人要求我的时候便自觉担当起来。自觉,该是我在这个家里从小养成的最优良习性。

 

那时候的毛衣每年都要拆洗了重织,很传统的做法,只为避免毛线粘连在一起。于是母亲便有了做不完的活计。几乎把被劳碌的生活挤兑得非常有限的时间都给了毛线,给了我们。母亲,就像寒夜里拥裹着这个家的温暖而柔婉的毛线。

 

记得童年时候曾有过一件只属于我的细绒线毛衣,好看的绿色底子里细碎着丰富的色彩,“那还是‘蜜蜂’牌的,”一提起来母亲的神情便有些闪耀。“蜜蜂”、“皇后”牌绒线代表着那个年代的优质生活,于我们,能够拥有实在是种奢侈。不知那件毛衣随着我的成长拆洗过多少次,终于由毛衣到背心、到旧得没法再拆,一拆就烊掉了。以后再没见过“蜜蜂”、“皇后”,毛晴质地的就已然不错,何况更多的是那些纱线织物。

 

每当夜晚来临,母亲总是倚着床头聚精会神地编织。25瓦黄黄的灯光柔和地映照着她的脸庞,照着她灵巧的双手,照着毛线在柔滑的签子端头甩过去,绕过来。那时候原本急躁的母亲便是宁静温煦又无比美丽的。偎她身边的我时常悄然凝望她的侧影,尤其长长的睫毛,却从不给她知道。母亲在我眼里是高贵而坚韧的,令我仰视的。母亲一生都在自己内心的寒冷与创痛里,孤单地以坚硬回敬着坚硬,并且拒绝外来的援手。母亲笑容总也不多,笑的时候,即使阳光,给人的感觉那里面也有着坚定的支撑,或者还流淌着清冷的风的。如此在她身边长大的我,甚至至今都没能学会用亲昵的言辞表达自己的情感

 

毛线之于母亲,当是坚忍地走过白天的寒凉之后,让自己回复沉静与柔软的那片时光吧。多少年后,当我真正捧起毛线坐在我的寂静里体味着寥落与孤单,便觉得25瓦黄黄的光影里飞针走线的,就是我了。我走进母亲,触摸着她那时候的所思所想,想她的眼底除了翩跹的毛线,一定还有着早年的风月吧。生活,什么时候以炊烟和粗糙的柴米油盐从此降临到了她瘦弱的生命里。于是我看见母亲在另一片时光里编织,烫了头发穿着旗袍地坐于窗前。那是房间西面一排哥特式的长窗,午后暖阳正把彩色玻璃透射出的好看又迷离的光线晕染在她脸庞、漆水光亮的地板上。那个秋天,阳台的铁艺栏干攀着微微泛红的长春藤,氤氲一种精致安逸的气氛,令人松弛倦慵,甚或还有些许的无聊与寂寞。却不道这一切会浮光掠影般地成为过去,生活的色彩从此被黑白取代,在藏不起角落的火红底下冷而潮湿。

 

当我来这世上看见母亲的时候,她的旗袍早已经换作灰布的对襟衫,长脚钮襻都是自己缝制的,一家人简洁的衣物在单薄的橱门里折叠得那么妥帖整齐,哥特式长彩窗、旗袍的华丽早被甩在了身后的风月里。有时忍不住小心地问起,母亲的嘴角便会浮泛冷傲与不屑: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了,还提它做什么——既然过去不再了,那就打起精神来过好今天,活出今天所能活出的最好的样子。这就是母亲。如同那只从年轻岁月里带出来的德国货的无线电被当作偷听敌台的罪证砸烂之后,照样会在劳碌之余神情自若地轻轻哼几声周围谁也听不懂的中西的英文校歌那样,纵使生活只剩下一根根从回丝里整理出来的纱线,照样选了庄静芬绒线编织里最心仪的花样来细致地织出生活状况远比我们好得多的人眼里的羡慕与惊叹,织出清苦中的自爱自足,来给人生的冬季取暖。

 

以柔软的不屈直面艰难世事,说锋芒一点,就是对付。于是再细弯的竹签子,也像极了骨骼。那时候岁月里仅有的温暖与柔软就是这么坚韧细致地织就的啊。虽然织进里面的神色多是安静凛然的。回想起来,养尊处优尚且病弱的母亲一旦被抛入那个年代汹涌的洪流,跌进谷底,生命会迸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可以用她那双纤弱的手紧紧把持好一家人的生活航向,恐怕连她自己也是料想不到的。

 

再艰辛的路,你也可以一派端庄典雅地走好它。磨洗得再旧的生活,你也可以让它透出不一般的神韵,那是沧桑中的矜持与贵气。优雅生活的实质不在于富贵华丽,而在于悠然舒缓的心气,在于风雨吹不进我心的宁静。

 

母亲因此让我依恋,甚而迷恋,迷恋到八岁时候有天默默跟随她身后,心里涌起莫名的哀痛。因为那天我目睹了邻人的死亡,知道了那种叫做永远的、白天再不会到来的离别。我在想如果有天母亲也那样地走了,我必是跟着一道走的。这心境,至今依然清晰。而如今耄耋之年的母亲也依然让我无法忘记,她所赐予的毛线是充满了关爱的温柔乡,是怀抱。那些寒夜,她是我们的一切,用温暖的羽翼为我们抵挡着袭向我们的凛冽。

 

我如此幸福地享用着来自于母亲的毛线的温婉,所以从源头开始就是柔软的吧,软得都没办法承袭母亲的骨感。而那时候隆冬也正在成为过去,融冰之后的土壤生长着春天,“蜜蜂”、“皇后”距离我们的生活已不再遥远,虽然我们还看不见。

 

我知道需要我捧起毛线的日子正在临近。有天当我心痛地发现母亲的青丝开始浮起霜意,而我也终于来到生命里最美的春天,心底蕴蓄的温暖,足以向身边的人舒展开丰满的羽翼的时候,才真正从母亲手里接过弯曲黑红的签子,捧起破旧的庄静芬,学着悉心编织生活,学着很好地照料别人也照料自己。

 

一件毛衣如同生活的一个缩影,被我细致地织就着。渐渐地,款式质朴、织工细腻挺刮、花样别致成为了我的专长。看人捧在手里,穿在身上,感觉怎么都合意,面露欢喜,便跟着眉目舒展,笑意温婉,那种欣慰自不待言。两年功夫终于使自己的手艺成为家里最好的,乃至于几千号人的国企里出类拔萃。不身体力行也决然想不到,我还能有耐心做好这样的事情。

 

编织,需要静美的心情。若天光黯淡满怀寥落,也会织不下去,抱着毛线呆怔,眼里什么也没有,心里空荡荡。于是想起母亲,当她出神的时候,眼里心里曾有过怎样凄清的图景。想着想着就长出那种渺远的神情来,觉得自己就是母亲了。安静于一个人的窗前,偶尔也会抬头看眼窗外,雨打梨花的院落,或者长春藤叶影斑驳的老墙,如一幕幕总也想不起更换的布景在眼前日复一日,蔓延我心底深深的寂寥与无尽的怅惘。我想着许多事情,想我为之编织的那人正在哪里,做着什么,想门外走廊上何时才会响起归人的足音,想飘过眼前的那片云。或许还喃喃地说着什么,和自己,和心里的人。这些都被我织成雅致优美的图案,织成怀念。多少年后再见,我甚至一眼就能从某段花纹看出自己当时的神情与心境,听见凝结于毛线里的关于那片时光的歌吟。

 

母爱般典雅温慰的毛线实在令我痴迷不已。我觉得我的生活需要载体去刻录它们,使之具有真实的触摸感长久地温馨于我的岁月。也因此,毛线织物常常被我视作表达情怀的最真挚最温暖的方式。来到身边的友人,我总会想着为他们织点什么。哪怕只一副手套一双袜子,也是无可复制的唯一,那里面留着我的一些日子,我的心情和气息。当有天被他们捧在手上,恍然记起岁月里曾有过我这样的朋友想念我,这时候的我该多么幸福和满足。

 

至今都喜欢穿自己编织的衣物,尽管在“还有什么光鲜花钱买不来” 的今天多少会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也依然乐此不疲,因为这是自己所能给予的美丽。于是材质也由最初的粗绒一路细腻下去,直到最终的零号签子、单股的羊绒开司米。当“蜜蜂”、“皇后”重又归来,带人远离那个年代的艰辛,让人得以织入多彩的生活,恬然的心境,编织也便成为优雅惬意的享受,既有安谧于慢生活的精致,又有游离于浮华的云淡风轻,闲情逸致之余予人予己温婉的关爱。

 

坐在绿意清新的乡间院子里,坐在铺满暖阳的湖畔草地上,惬意地编织。织进鸟语花香潋滟波光。有白发邻人走近来欣赏地看我,说这很古典,让人怀念从前,只可惜如今再也做不了这些了。原来编织也受着时光的限制,我怎么忘了,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天我也会那般无奈,不得不一再地割舍生命里的喜好,模糊柔婉的心绪。既然必须接受,那就好好地把握今天,做此时能做的最好的自己。但愿正往黯淡里去的时光不要那么匆忙地拿走我的毛线。

 

毛线的温婉绵长得像回味,经久不散,始终缠绵地与我相依相伴。如今捧起它们我会想,我是不是也真正地成为了毛线呢,是不是也像母亲那样温婉地拥裹着我喜爱的生活,我生命里的人。人能够以悉心付出关爱来成全自己,又是多么幸福美丽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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