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很长一段时间，先生奔波于某个外资项目。知道那个项目于他于我们意味着什么，为此他辛苦而执著。竞标是个并不寒冷的日子。晚间他破例没有醉心于欲罢不能的四国军棋，早早进房去，把空调开暖暖的，一个人于黄黄的灯光里拥衾倚枕，不看电视也不说话。坐下来陪伴他，说这没什么，该做的都做到位了。现在，好好歇息。他对我笑，笑得有些松弛。那晚夜色仿佛格外清亮。寂静中一直地聆听他，直到，他匀称了呼吸鼾声渐起，了然这个于他寒冷的日子同样没能挫败他平常的心态，明天，生活的表情不会因此更改，才得以安眠。而当几个日子平静地过去，他最终把合同书放我眼前那一刻，也只对了他舒心地笑，除了宽慰终是没有他那种成就感。成败在于其次，唯愿锃亮的锐气抑或晦暝的颓靡不要轻易拿走了我们内心的宁静与轻快。

宁静与轻快，实在是这么多年不可或缺的相随。

性情，与生俱来的吧。同样的生存环境，从小恬淡地游离在后面在外面，自顾着陶然于一方清宁天地从此不思回归的，这个家大概也只有我了。这是某天无意间回首，才知道的自己的情形。

这方天地给我以安宁快慰，使得早年那种令我厌倦之极的沸沸然的环境留待今天不过一帧淡漠的背景。只是那时并不懂得，在我还远没有勇气向现实说出想要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的时候，步履已然在通往它的路上了。这其实是个极简单的心愿：让自己油然清亮的笑容如旷野里无名的花朵那样自在地绽放。对此我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如何执著，只不过随手放下那些身心的负重沿着一个不曾改变的初衷，自然而然来到今天，置身几乎现实以外的现实。

这就注定了我的寂清。现实中的我不善与人交往，几乎回避所有热闹的地方。多年的工作与生活亦成全我清静到几可独处，如此，知我者必是少之又少。忙碌或者闲暇一味地沉浸于自己，终日不发一语亦不自觉，以至与亲近的友人滔滔不绝总不免令人惊诧。某回扯了意外邂逅的发小笑逐颜开，一边的同事激大了眼球地瞪我，说呀，这人还会笑。禁不住对了他一发不可收拾。他居然不知，笑是我生活里最浏亮最灿烂的声音，那种生发于旷野的无遮无拦凭谁都没有办法。

曾怀疑自己有没有过真正的悲伤。想象不出自己一脸毫不作秀的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除却痛失亲人那一瞬无可抑制的迸溅，不知它还能怎样锐不可当地令我决堤，仆地不起。即使那天，蓦然发现自己步入荒原，四顾无依，那泼墨的夜色，亦是很快地为我亮起。

日前一位过去的同事说想来看我，看看几年间音信杳然的我，如今究竟怎么样了。就请她来，给她看，包括我的文字。

野渡无人，唯我静静泊于水湄，眸子里不禁溢出满满的惊讶。

那我该是什么样子。

我喜爱花草，她也是，简直把它们当了孩子般地爱。我们本该是很好的朋友，却因了她当年的误读引燃我们与往昔分道扬镳的导火索而抱憾。就她当时的做派，冒犯些可称作肤浅。清楚她缘何如此。利益总能轻易抹煞人与人之间质朴的情谊，只可惜她没看见自己举起的是柄双刃剑。随之而来的决策层顶端的TA的责难，令猝不及防的我和我先生顿觉整个人生都被重重锤了一下，那种坚硬的寒冷，再也暖不热的。

太清楚自己的作为了。于我毋需为之心颤毋需绕过TA的逼视，于TA却是恼怒不已又无法当面发作的隐情，令TA在背后讲了很多严重的话，再也收不回的话。TA对谁都可以如此，因为手里掌控着那么多人的欲望，甚至掌控你人生某一时段的命运，高高在上。

那些日子，我门外的阳台上遍植各色花卉，我静心与它们伴于一处，感受它们赐予我的安宁与纯净，渐渐让本属于自己的色彩重新回到生命里，屏蔽了所有嘈杂去聆听自己喜爱的飞翔与绽放的声音。

终于有天，TA轻描淡写地来对我说：“你受委屈了。”那种几可对簿公堂的诽谤原来不过委屈而已。那一刻好想平静地道出那句作为属下极是不恭却极欲迸发的心声，看着TA矜持的表情渐渐凝固，冷下来的眼神久久无法从我脸庞挪开。“而你终究没有讲出来。”先生事后微笑着看我。这个素来安静貌似还很软弱的人那天想淡淡回敬TA的话是：“没什么，能够伤害我的，只有我自己。”而最终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作别我的二十年。

这样时候，燎原之势总能被及时地灭熄于星火，心，顷刻波澜不惊。如今回望，我到底不必因了这个章节而眼见自己的坚硬，不必为TA一度提携过我而我终是如此回报了TA而难以释怀。没有负疚，方能淡忘，予己云淡风轻的心境。这种话若于今天，更是不会讲了罢。即使还有小小锋芒，也懒得拿出来示人了。自己怎么应对世事，并不必谁来认同，时间自会道明一切。执意活于别人的唇舌眼底，不快意的首先是自己。而所有不快意的事情，都不值得为之劳神费心。

于是我们得以回到刚认识时候，说着喜爱的花草，如此自然地。知她在玩味，可必定捕捉不到笑声存有丝毫的虚假。都过去了。此时我们终于穿过风雨坐在了一起。她说这多不可思议，说五年来最大的心愿，终于实现了。知道这是她的心语。时光果真能让人的目光伸展得更远，看得更深也更真切。我说我太喜欢清静喜欢没有敌人的生活。她说她也是。既然往昔不可重塑，那就让明天没有暗影地生长。

窗外空寂的枝头，因而早早地鲜亮起鸟儿舌尖上滚来滚去的苍翠。人能够葆有心里这方敞亮的天地，则生活置你于何种情境，都不至失却安然快意的自己。

“于林寂坞静之中体味只身幽独的舒坦与快慰；在落日黄昏里看归鸟，看参天的古木和高远湛蓝的天空，这番悠然惬意，自是值得以身外任何东西去换取。”这是十多年前喜欢的文字。此时的我终究还徜徉于这样的林间，淡然回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