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应邀去芳邻家品茗。芳邻居山顶，三层近千平的豪宅，好几百万的豪装，美轮美奂，富丽堂皇。坐全封闭的玻璃露台上，“面朝太湖，春暖花开”，真正是巨幅广告所弘扬的那种“太湖山水高尚生活”。是时阳光也还朗照，望去除了苍水即是远天，多久都没有一只舟子来到视野。盈耳风声里，唯见脚下泛着白沫的跌宕起伏。这里真清寂。没有足音路过门前，看不到方圆还有哪家优雅地帘起，也闻不见生活正从哪里飘来温馨的气息。想起到了晚间，山顶这一室灯火，被整个天地里的黑暗悄然关注着，便有些坐不住。

总以为自己足够耐得清寂。此时身临其境，设想着没有陪伴的白天，一个人呆山头，这样大的房子里，周遭静悄悄除了风声水语，万籁俱寂。不要说阴雨连绵，即便晴天丽日，几天功夫，怕也免不了眼神空洞，脑子里一个字没有。到底算不得真正静心之人吧，如果日子静得连生活的气息、连喜爱的天籁都远了，那种静就不是我所能承受的了。

告辞回自己的家。山底下，那个较之太湖，小得或许连池塘都算不上的太阳湖，却是如此秀气清逸的，随便往哪儿一坐便可惬意发呆的地方。

原先这样的家在我感受中，与生活都已经很疏远了。这里已不是真正的乡间。度假区，时尚，奢华的代名词。每逢节假日芳邻们从各地仆仆风尘地赶来这座太湖中的岛屿。然而开进门去，再华丽的家迎着你的也是满屋子的陈味甚而霉味。虽然那样时候社区到处彩旗招展，会所那边更热闹得又是名车展又是游艇展，华服的马队不时从容矜持地踱来踱去，员工们对你毕恭毕敬笑脸相迎，跑马，高尔夫，垂钓，画舫出游，这些，一概免费，更有免费的丰盛美味让你体验回家的温暖舒畅，由此滋生生活于斯的美丽遐想。而这热闹的一幕终归昙花一现，之后，寂清依然。

当初入住时候，我连一块磨刀砖都没落下。我是一心一意想着来此生活的，来此经营我心底的乡间。曾盘算着偌大的院子可以有多少事情好做，可以如何来丰满我们的每个日子。为此我在院里遍植芬芳与甘美，期待年年春华秋实。可惜慢生活距此终究还远。这种远不仅仅是空间上的，这里总是少了什么。细细体味，那是生活根部的味道，家的温馨的味道。如今四年过去，做客的感受依然分明。而当此番体验过山顶的奢华之后，回看邻家正敞了窗户往屋顶晒出被褥来，门前偶尔也还能得见邻人悠闲的身影，想着夜幕降临，疏疏落落的灯光有如散落山野的星星，家的味道也便在心底柔暖地氤氲开来。

原来生活还不算遥远。我还有着这么多的陪伴，自然的，心灵的。走在院子里，看隆冬萧瑟出枝头的鸟巢，风里面一个个孤孤单单的小小的家，想着春天时候它们可是热闹不已，暮春的浓郁里，不甘示弱吵吵嚷嚷地对了回家来的我宣称这已是它们的森林。

我喜爱的那座林子也还在锈蚀的铁门里荒凉地静美着。走近它，便觉得自己又是那个月亮底下站在曼陀丽庄园铁门外的梦中人了。我喜欢日子里这种不被打扰的充满生机的野趣。春天时候草的呼声高涨，须臾就盖过了野菜们纤细的和声。终究担心草儿会抢了野菜的地盘，便在自己院子里辟出一方菜地把它们请来过活。荠菜、草头、马兰头、枸杞，几个佛手瓜。

也会有不速之客推开我的柴门。如此时闻有人声近，于窗下言说，评价院里草木。俱为真言。也便颔首微笑，不忌人之擅入，及顺手摘吃我的金桔。是时床于窗下，我倚床头，而人不知隔窗有耳。

这些，都会令我舒心一笑，也便不觉孤寂。

而这一切又都处于变化之中，依然朝向华丽。这里太远太安谧了，金融风暴路过时候似乎只是象征性地甩了下尾巴。短暂的低迷之后销售情势旋即红火起来。来年这里又将僻静出一方粉墙黛瓦的院落。在一片被圈起的坡地上，我看着我喜爱的那株桑，落尽了肥沃的叶子，正以苍老的乞求的姿式，等待自己来年的命运。

长沙岛，太湖碧波中一座不小的岛屿。而我心里那座岛屿要小得多，小得有种孤独。我的心常去另一座小岛上用目光陪伴它。我的身畔有条孤独的小径，一直通往无人的小小的山头。路旁，一些孤独的山花在风里轻轻摇曳。这样的孤独感是我让它在心里滋生蔓延开来的，在永远都摇曳着山花的被阳光抚暖的心底。我发现我已经离不开它。

这样的孤独实在是种享受。

我心里的那个家也要小得多，松窗竹户于山的一隅。安安静静倚窗前的那人的日子，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相反地，屋宇每天都会升起温馨的炊烟，暮色渐起时候窗前便会伸展出柔暖的盼望。这让她的日子充实而美好。身边处处弥漫家的味道，心里面更有美丽的事情可以温婉地去想。被想念着的人，纵使身在寒江天外也会为了这样的家园归心似箭。我不知道幸福，还能用此外什么样的神情来诠释。

生活在心里的这个家园，我最喜欢于木叶纷飞的时光，走出来，和心里的远方说着想说的话，一路温馨相伴。这时候，所有的木叶都看见我脸庞舒心的笑靥，于是欢快地过来萦绕我，直到，淹没我。而我是多么喜欢被它们美丽地淹没。我尽情地舒展了双臂，任衣袂翩然，裙裾漫飞，任纷纷扬扬的画面里，没有我。

常常行走于这般静美，听身后回响着一个人的足音。这时候心里身外哪里都有美丽的陪伴，这时候孤单，又是什么呢。

如今春天又要回来，让人的眼神都可以变软的春天。晨起看湖面浮泛轻纱的水烟，便知春天已然温柔地偎于它心底。它的日子和情怀，一些美丽的事情已经开始。要不了多久，看似青森的湖水就会有股股藏也藏不住的春意又浓又软地漫起，岸边，所有的花事亦将盛装上演，一树一树，唤醒被你珍爱的记忆。

山头，一如江南的北方，春天总会去得迟些。春天是从根部暖起来蓬勃起来的。所以我始终在根部生息，甘愿在自告奋勇往天上挺去的大山底下安静地伏下来，心无挂碍地把手松开。所以我的家园始终和春天住在一起，静寂里面清清一脉幽泉，什么时候都不会枯竭。

静美如斯。此时当你走近，是否也在微笑着聆听，这来自自然的、人心的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