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
我的小学坐落在毗邻田园的一条石子街上,如同一个上了年岁的衣着旧而整洁的乡村教书先生,大清早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从小人书里走来。那时候天空总是那么明净,门前一条小河在时光里清清流淌。
那个校园大而陈旧。每当落霞时分孩子们离去校门紧闭时候,那种静寂,会让人心生难以排遣的苍凉。说它大其实是因为它有个占去半座校园的实验农场,宁静地舒展于教学楼后面,往往成为我下课铃响之前的盼望。
因了“旧时代的大学生,韭菜小麦不能分”而要为新时代培养又红又专的接班人,那时候的教学通常设立了实实在在的劳动课,走出校门到农村去,到贫下中农身边去接受再教育。想必那个农场就是应合了当时大环境的产物吧。而对于我分明那么快意,一头扎进去或许与又红又专没多大关系,纯是因了心里那点新奇的向往可得以尽情释放。
由春至夏,小农场通常种有蚕豆、油菜、小麦、玉米、南瓜、大豆等农作物。入夏最让我喜欢的是司空见惯的葵花。那可不是现在用以切花的小巧靓丽的奢侈品,那时它得为人的生活做些实在的事情。因此成熟之后累得弯下腰的大盘子里挤挤挨挨着辛劳的籽实,会让人联想起淳朴健硕的农人以及他们热爱的土地的模样。
那时候放了暑假也会对大人借口看望值班老师而溜回小农场,只为寻找一种叫做“金铃子”的果实。那其实是苦瓜的近邻吧,就长着那样颗粒状的皮肤,只是短而圆润,成熟之后是金黄色的,里面包裹着鲜红的肉粒,甜甜的。如今,这样金灿灿的过往就安静地挂在我乡间的短墙上,让我的眼神得以穿过岁月温和地抚慰儿时的自己。
可以说,小农场里的一切都让我那么着迷,就连攀缘茎上的卷须也被我看成了有感情的活物,你去逗它,仿佛就想扭过身子躲闪你呢。伏在南瓜花里露珠般可心的纺织娘自然令人怜爱得不行。金龟子、天牛、蜻蜓到处是,不稀罕。知了没捉到过,看它们被男孩子捏在手里,愣头愣脑的品相,也不大喜欢。而与碧绿的刀螂对峙无疑是快乐得心都跳的事情,对付它只消用小手帕将那两把神气得高高举起准备斗殴的钩爪轻轻一捏,软软的大家伙就被迫降伏在你手上了。近距离与它立体晶莹的复眼对视,真恨不得进到它的世界里,弄明白它都看见了些什么。
小农场自然是男孩子更爱光顾的地方,尤其来自农村的同伴。那时候男孩女孩之间还是很有距离的,可小农场把我们拉近了。曾经暗暗忧心地觉得这么野气很不好,可就是管不住自己。那些平时让我感觉顽劣到可恶的男孩身上原来有那么多东西值得我去学,让我羡慕甚至钦佩不已。如果说土地上生就的全是直观的知识,那他们即是生动的讲解员、很好的老师。他们一眼就能捉来比我手指长得多的蚱蜢,捏住了两条长腿让它给你拜年;还有宝贝一样的蝈蝈,远不是我的功力可以抵达。在他们手里,油菜结出的小荚掐了头尾就能是只脆亮的哨子;让我知道灌木般的蚕豆还会长出耳朵状的叶子;五月的麦芽能嚼出泡泡糖的滋味,还有一种叫“毛毛子”的草,扒了外面的草皮里面那个银白的草芯就能吃,据说清甜清甜的,自己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以为找到了却全是模样差不离的小鸡草。实在并不想吃它们,就为了融入这片天地吧。直到今天一有机会还在寻觅这种草草,想找见它,圆儿时的梦,可惜再没有谁来告诉我。那时候同伴们每每会在一旁笑话我,因为我家突兀地出现在贫下中农身边,大人又不许我和这些孩子过于接近,所以他们不认可我,不肯轻易地把他们丰富而质朴的野趣传授给我。
沉浸在小农场里,我单薄的童年随着一茬茬农作物的成熟一点点饱满起来。秋天,捉蟋蟀成了男孩们天大的乐子。我不捉蟋蟀,却喜欢尾随他们。那段时间疏于管理的小农场会升腾起茂密的野气,去里面一蹲八成让扯着你往大里长的风月遍寻不着。
那时候的劳动课就在小农场里开讲,那自然是我最盼望的课程,可以有更充足的理由沉湎其中,并总是把分配给我的小活计完成得出色极了。有一回老师看我把条大蚯蚓“叼”在手里,吃惊地问你不怕呀?真看不出来。我笑了,很甜。一个在人眼里很“资”的小女孩居然还能摆弄点农人的事情。因了亲近泥土而被人另眼相待的感受很特别,对我而言是幸福和自豪的。
常常对着那片天地出神。有天忍不住就把心里想的告诉要好同学:以后要是轮到我下乡,一定争取到草原上去。虽然那时候还不怎么懂政治,却知道厉害得很。在家因此受管制,在外更是不敢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唯恐滋事,所以才稚气地盼望着远远离开吧。想来也就是那时候我开始向往绿色、开阔与宁静。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多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那就让我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去吧。而且那好像不仅仅是一个儿时的梦,这么多年都固执地为之守护着,直到今天。
相形之下,学校的操场远不及小农场那般生趣,主席台就更显得形单影只了,而那于我,该是曾有过的另一种梦吧。台是砖石搭建的,小而简陋,高也才一米左右。很矮很小的主席台上,当年不断掀起的政治运动照样在上面风起云涌。坐台下安静地听人作报告或者看同学表演节目,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某个黄昏做完值日离开寂静的校园时,不知不觉去台前站了好一会儿,心怦怦跳着,仿佛已然置身其上被众目点亮。
登台亮相的机会也还是有的,每逢六一参与演出自然少不了。对此总是既期盼又害怕的那些情结纠缠一起。如今想来,那时候还是有表演欲的吧,站得高一点让人看见自己,大概也在情理之中。可到了台上,原先做得好好的事情怎么都别扭了。
小学毕业前夕的那个六一,再次幸逢登台亮相。
节目属于诗朗诵一类的,四个女同学合演。照例是白衬衫蓝裤子,颊上两抹红红的胭脂,各人拇指、食指上用细胶布粘上麻将一枚,骨面朝外,表演时两指轻轻叩击出节奏来配合肢体语言。动作难度系数不算高,稍许带有忠字舞的意味,那台词至今还记得一点,是什么“……太阳公公爬起床,大地一片闪金光(这段手舞足蹈地有点夸张)。迎朝阳,放声唱,雄赳赳,气昂昂,我们行军走在大路上。领队是班长,名叫王小芳。你看她:头戴红军帽,身穿黄军装,圆圆的大眼胖胖的脸,真像葵花在开放。全班同学紧跟上,五七指示放光芒,学工学农又学军,解放军是咱好榜样……”动作到这儿戛然而止,由于我的粗心,没粘紧的麻将关键时刻不争气地掉落地上……
当我难堪地完成了弯腰捡拾的动作重新回到我的小农场,舒展开轻松畅快的呼吸,才发觉身外的天地原来那么宽广那么自在那么让我沉醉,在那里可以尽情地品尝自己喜欢的梦。如今想来,生活里能真正让人舒心并满足的也就是这样的感受吧。当远道而来的风捎给你乡野芬芳的气息,心都会轻盈地来到外面,似与久别的亲友欣然相拥。
那年第一茬南瓜下秧时候也就到了我们别离的时候。那个晌午,独自在校门口驻足好久,看小河在门前清澈地流淌,大片洁白的云朵从蓝蓝的天空悠然飘移,像时光。蓦然明白走出这扇校门对我意味着什么。那一刻我在渐行渐远的雀跃声里眷恋地回望我的童年,那眼神分明有着与我年龄不相称的凄迷,仿佛《城南旧事》里的英子背井离乡那一刻的回眸。而那时并没有意识到从此渐行渐远的,还有我的“舞台生涯”。
后来,时光把我带到了更远的地方。当有一天我想念起它,却再也找不见它的时候,抬起头来,欣慰地看见我的天空依然那么明净。才知道其实那片叫做小农场的天地从来没有远离过我,就一直亲近地相随于我的岁月,和我一起长大了,长成了我心里一碧无垠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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