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米之上
先生出外打工。没错。清早飞过去,晚上飞回来。总有些日子这么隔三差五风风火火地闪。我便在遥远的天底下,想着他在天上的情形,每尝吊着胆。
知道于他算不了什么,日子都可以长天上了。而我不行,总戒不了这顽疾。于是着地后即报平安便成了多年来约定俗成的事情。
要命的恐高。当始于小不点被父亲举肩头那时候,就这点高度外加晃动便承受不住,那堪有天让自己到天上去颠簸。于是乎飞行几成出行的最大障碍。某时看云端隐约的影子,会想,天,我可不要坐那上面去。以为随着阅历的增长,心里那些青涩的东西终会逐步退化掉,然此疾不遂。先生说你又没尝试过怎么知道。坐过就好了,肯定的。
犹豫再三,决定出行,张家界五日双飞。可偏偏动身之前,西半球发生了人类文明史上最惨烈的碰撞。坐浦东机场敞亮的候机厅里,虽然双子楼远隔天涯,可那令人惊悚的浓烟还是漫入视野,导致的直接效应是望去停机坪上的飞机,怎么看都像玩具,不如想象中结实。
关机前一刻致电母亲,告知即将“上天”,语气悲壮。先生笑:“想下去,现在还来得及。”哪有的事儿,说话间便启程了。于心里对着飞机虔诚地双手合十说声:“拜托了!”便觉得自己轻一下,貌似腾起。闭目感受那种柔软的心悸,明显觉察自己正义无反顾地向了明亮里冲刺。少顷终于忍不住瞥一眼舷窗,底下的都市已由一处处小人国的城堡渐次舒展成一方完整的版图,正被并不庞大的机翼覆盖。
这就在天上了,原来,稳稳的。渐渐松开的心,开始欣欣然地以为,不过如此嘛。飞机一再爬高,渐渐升到蓝而亮的天宇里。身外拂着些许云缕,貌似都划着优美的弧线。可往下一瞧,就不好了:地面升起来了!恐惧心理终究把那点好不容易生出的轻松感无情地压了下去。不敢看了,旋即调转头来紧盯着先生的脸,一声不吭。先生没好气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我:“你坐汽车有拐弯的时候吧?人飞机就不拐了?”
似乎有意给我的恐惧感加码,我们路过的天上,气色不好起来,随着愈发地阴沉,一阵阵的颠簸开始了,跟骑马似的。一舱的人噤若寒蝉。先生却满不在乎:“穿云层嘛,阻力大了,加上天气不好,又遇到气流,自然颠的。”忙问:“是不是每次都会有这种经历?”人想也不想就说:“是。”于是宽慰自己:放松,再放松。我这是在天上,身不由己,怕也没用。但想归想,终究还是怕。当又一轮颠簸袭来时,死劲地攥扶手,盯先生,毛茸茸的心长到脸庞,满眼是惊慌。一再地小声说:“不行,不行了,实在受不了。以后决不再坐飞机。” “那九寨沟还去不去?”赶紧说:“不去了。”先生嘲弄地看着我,半晌,神秘兮兮地问:“要不要,我去叫飞机停下来,让你下去呀?”
此时才知无助的可怕。万米之上,茫茫,身边的人也无可依靠了,自觉像个孤独的孩子给抛到了大雾弥漫的荒郊野外。同样在天上,无羁地方,他可以心无挂碍信马由缰,甚至在睡梦里飞翔。我不行。人生飘浮于空中由不得自己时候,于我是极可怕的。
从此不看他,只盯住正前方,虽然不知看到了什么。终于在承受了近一小时惊心动魄的煎熬之后,跃然云海之上。
第一次,云是低下头去看的。怎样的云海啊,厚实绵软安安静静地铺垫于足下,那么地质感,以为托举个把我这样的人绝无问题,不禁到那上面去走走的心都有了。云是天上的陆地,让人心生皈依。缕缕云絮拂尘一般,在天风里极快地朝了身后曼妙而去,感觉如置身高原湖泊,浓稠的云朵正倒映于清空的水里,那云缕就是紧贴着水面美丽地飘拂着的。而此时天空,夕霞灿烂,头顶是深邃的蓝,愈向天边颜色愈浅,渐次为湖蓝、黄绿和鎏金,美不胜收。至此心情大好,以为就为来天国看看而历一次险也还是值的。如此下云层时再遇颠簸,倒也不复张惶。虽然当走下舷梯,双腿恍然又属于自己时候再抬头看天上那影子,依然没有上去的欲望。
总想找个比我更恐高的,好让自己的顽疾有个合理的注脚。旅友修貌似可以。修打小从屋檐摔下来过,从此恐高。具体表现为害怕命系一绳的索道以及远观如贴着悬崖飞檐走壁的盘桓。也怕索道,只是还能腾出心情来嘲笑他。可他偏偏不惧空中跋涉,长年累月于诸国领空巡视转悠。那次从绵阳回来降落虹桥时,机身急剧颤抖,持续的一分多钟让人陷入惊骇的漫长。而他不语,只静默地看舷窗外。以为这在飞惯了的他的眼里算不了什么。平安着地后才告诉我,这回不知怎么居然是机头先往下去的,真吓人,从没碰上过。不由心惊又沮丧。然修毕竟比我更惧索道。那回呆黄狮寨的笼子里,雨雾中猛见一道石柱劈面撞来,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可是喊叫得最响的一个。谁闻听我吱半声了?我那时都没出得来气儿。
还有大姐级同事,曾与之坐快艇体验惊险刺激,吓得她差点喊破嗓子。而我任其变着花样摇来晃去也力求稳住重心坚决不吭声,且异常清醒地告诫自己一旦侧翻定要憋住了气儿一闷子到底。水不比空气只会把人往下掉,它还能成全人迅速崛起呀。而后来问及坐飞机的体会,却只听她幸福地喟叹:“把人颠的呀……”便没了下文。无有惊慌,眉毛莞尔弯一下,似回味不尽。更沮丧。可是,你固然不惧飞行,还记得当年怎么过的天都鲫鱼背?临了你愣是孩子似地哭出声来,而比你小这么多岁数的我还不是眉头都没皱一下大义凛然过给你看了。虽然是时云遮雾障不见底下刀削斧斫的万丈深渊,可那劲风也足以将人掀下崖去啊。伫立万刃绝壁之上,检阅漫天云海,人心里着实有着东临碣石,魏武挥鞭的豪迈。可见只要脚踏实地,且不必身怀飞檐走壁的绝技,即便危乎高哉,亦大可雄视四方。
如此,也便释然,再不以为自己是最没用的。何况,此时的我就在天上跟自己的顽疾较劲呢。在雨的上面,不知怎样季节。坐机尾,颠簸,然已能克制自己。时而瞥一眼劲风里面摇摆的机翼,坚决不以为这是在天上,而是置身飞驰的快艇上,不,还是乡道上更好,吱嘎作响却不必担心散架的车子,由着满怀野气的司机开得过瘾,开得人都能跟着蹦跳起来。如是,周遭便无人知晓此时的我没在天上,在我的过往,在地上稳稳当当沐浴阳光,绿风浩荡。何谓精神享受?此即。既然有十万大山自告奋勇往天上挺去,我何不安心伏下来,伏向最低洼最柔软。想来这话该是最好的注脚了。此生终究到不了一些地方,比如这般没着没落的高天,万米之上。
先生曾一再念叨着去澳洲。说你不想跟团就请那边的朋友发个邀请函过来,商务签证不难的。犹豫一下,说好。极心仪的地方,早晚会去的吧。澳洲,据说十一月是最美的。然而两个十一月过去,终未成行。得十来个小时啊,在天上。明年吧。这回,一诺千金。
可终究还是更喜欢另一些旅行,比如火车。一想起候车室,月台,启程的汽笛,与亲友欢喜挥别,就会心生难以言说的浪漫与亲切。甚至期望老式的蒸汽机车还能出现在如今先进的铁道上,尽管它可能像跑错了年代的可爱玩具。闲散地坐窗前,一卷书,一盏茶,人在旅途的景致,尽可舒心惬意地一站站看过来。让此处到彼处,有风景有过度,全然不必急着赶路。
“可是,想想这时候你多高啊,白云都在你下面。”人本来还稳稳当当悠悠闲闲地站地上抬头看天,一下就让先生的言说拽回到天上。想起自己正在那么高的地方,万米之上,梦顿时就醒了。
天,还是别让我坐那上面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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