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6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爱上窗台,从早年的一帧剪图开始,快三十年了。

 

那是所上了年纪的宅子。那位梳着发髻的夫人坐在敞亮的铺着布艺软垫的落地窗台上,看一本书。有点逆光的侧影,是格蕾丝凯莉或者英格丽褒曼,长长的乳白色蕾丝裙裾及地,身旁蓝色的鸢尾开得冷艳。整幅画面的暖仅是她那袭蜜色典雅的家居裙装,如傍晚黄铜般的灯光,在显得寂清的房子里,那么温雅可心。感觉那是她喜欢的情境,感觉那是黄昏时分,一天的琐碎至此被过滤得只剩下安宁,剩下等待。光线有些暗。或者并不是时候晚了而是天色不明朗,才没想起开灯。常常地,我也喜欢一种幽幽的黯淡,安静地呆那样的情境里让心逆着光。画里面听不见任何声响。但我知道这时候的泉,有着源头的清亮,沿心底脉脉流淌。就这样,等待,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由远及近。又似没有等待,只安恬地把自己置于窗台的时光里,捧一本书,看书里面写满自己的故事,寂寞又静逸。这是她喜欢的。我喜欢的。

 

于是就想着坐窗台上的是自己,手里那本书,该是《简爱》。掀开第一页,就见那寄人篱下的少女在遥远年代那个冬日阴冷的薄暮时分,坐窗台上,手里捧着本插图很多的书,用深红的波纹窗帘把不喜欢的氛围隔开,让自己成为独立的一个人,自在地看书、看窗外萧瑟的风物,然后想:这个下午是不可能出去散步了……这多少有点像我生命之初的某些情景,只是我没有窗台。那时候窗子很小又很高,我够不着,虽然我是那样地渴望看向窗外。

 

现在,我随意抬眼就可替她看见窗外的情景了。那里,有棵树。它一定在她的视野里扎根许久了。印象里一直如此,觉得只有一棵,孤单而优美地伫立于边缘弥漫着轻雾的碧野上面。而此时细看,才知全然不止,最近的一棵就挨着宅子往窗户投下葱茏的碧影,另一棵则在身后远远的地方。太近的或太远的,往往容易给忽略,记住的总是距离恰到好处的那一棵。让你一点不会想着要走近它,偶尔抬头便能来到心里的感受,肯定比舍了距离地亲近美好得多。

 

曾经把这画给一位好友看,知她性喜这情境。说如果画中人,是你……她眼里顿然浮起几乎有些珍怜自己的神情,说还是别给我看,我会做梦的。我没有做梦,因为它离我太遥远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喜爱得眸子亮晶晶地出神。然而当此时的我从自己的铺着布艺软垫的窗台上抬起头来,才觉得这高大敞亮的落地长窗几乎就是画里的模样。原来这个梦也还是做着的,只是当清晨到来,被我藏进最深的寂静里去了。

 

深米色厚实又不乏垂坠感的窗帘令客厅显露安然平和的情态,眼神始终不深不浅,只在不太明亮的灯影里浮泛丝一般贵气的流光,仿佛夜深处的无眠。而窗台,则是我回到一个人时候静享安谧的地方。我看书,看那些如同己出的情节,或者捧起毛线,给心织一件温暖的衣裳。我的窗外,不止一棵树。而我习惯地把外面想象成唯有抬眼便能来到心里的那棵,牵着我的神思在那儿一同遥望,直到望见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

 

春天到来,也会有一些柔黄的花枝亲昵地偎窗上,看望我,想进来。打开窗子,就有一枝软软地入怀,让我神情温暖地亮一下。那些花在我心里,始终是羞涩的女孩,而我,足以做她们的母亲。

 

终于有天,我听见我的马车声近了。然后,看着在没有我的远方又长高了的你,提着皮箱从车门里绅士地走下来,在这个蜜色黄昏与我深情相对。心里暗暗惊讶。当无数次想象中的这一刻到来,我除了舒心的微笑竟没有别的,竟没有晶莹的潮起。仿佛所有的欣喜都被过滤得只剩了黄昏的温暖安详。怎么会这样。你分明走了那么久,我分明历经了那么多寂清的等待,此时怎么只觉是一个朝暮呢。我的每个日子都一样都只是悉心料理着家的味道,而每个黄昏都能这样地看着你从远方归来。

 

  归来的你总是如此愉快,孩子似地急着用你红红的声音,说你的远方,你历经的风雨阳光。而我依然眼含笑意手捧毛线,用目光一针针安静地织着,把心全部地空出来听你。时而温婉疼惜地看你一眼,然后把手里的毛衣贴着你比试是否合体。想着你在远方的成长是我一生的事情,走再远,我也会记得你在我的每段人生里长成的模样。而比试的结果,总是,正好。这足以令我微笑。可你总也禁不住地吃惊:外面的世界多大多精彩,你怎么可以,只有窗台。你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些风景,我已经经过了或者正在经过,当你此时把它们带到我面前,便留下了我们携手的履印。你的远方,始终走不出我的心,我的窗外。

 

你终于平定下来,和我一起倚着窗台,静静望向窗外。窗外,暮色正在降临,碧草连天。而我觉得此时,你的眼神终是被我的窗外完完全全吸引去了,兀自沉浸于我心里的那棵树,你蓦然感觉到了它的美。原来孤寂也是美的,这美,使你宁静安详,使一路上许多不忍怀想的孤寂,如今都有了隽永的回味。明天的路或许还会孤寂的,感受,却不一样了。接着你又惊奇地发现这满目绿意仿佛不曾路过深秋,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它都苍翠依旧。其实这正是你的精彩与黯淡之外常被你忽略的那方天地,它们在我的时光里在我的呵护下一直以回味的色彩,生长着。

 

当你有天厌倦了漂泊回得家来,再不离开,定会觉得,你是多么地依恋这窗台。而来到心里的那棵树,早已长成了守望的样子,你的目光被它牵引着,就能望到最远的地方。最远的,我曾经心系的那个地方。你的经历也早已葱茏成它茂密的蓬冠,陪伴我,安静地守着匆匆路过的时光。

 

于是,匆匆路过的时光把我定格成画里的样子。那是黄昏时分,一天的琐碎被过滤得只剩下安宁,剩下等待。在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归来之前,我坐在敞亮的铺着布艺软垫的落地窗台上,静静捧一本书,书里面写满了我们的温馨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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