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只燕子划着美妙的弧线闪入敞亮的接待大厅，尔后折回，正准备以同样翩然的优雅滑翔出去，却被巨大的玻璃幕墙挡住去路，“乒”地弹落地下。它愣住了，有些笨拙地试图再度穿越，然而又一次沉重的撞击使它笔直跌落。它肯定被撞懵了很可怜地趴在地上，因为它不可能懂得，明亮的地方未必连着自由的天堂。悄悄走近它。它不甘心而又极其艰难地扇翅跃起，可惜连半米的高度都没能够着。慢慢俯下身去，等待一会儿，等它稍稍平定，双手轻轻捧起它。

这就是燕子，曾经一再地为我们在天空里俊俏伶俐地溜冰，又闪电般飞舞的燕子，它原来如此美丽：乌蓝隽逸的华服泛着精灵般深沉的幽光；褚赤的脖颈画龙点睛般靓丽；灰白的腹羽流露温文尔雅的气质；平展的头顶下面一双亮晶晶的大眼；劲俊的双翅、剪子般修长的尾翎，那么自然地让人想见它的飞翔。

现在它就卧我掌心里，不喘息不挣扎，好似尘埃落定，平心静气，只用两只大眼全神贯注地看我，安静得一动不动，任我的手从它额头到背部轻柔地抚过，也依旧波澜不惊，让我感受到它的疼痛。它一定还在疼痛中没能缓过来。就忍不住将脸贴近去轻轻偎着它：柔滑的羽毛，暖乎乎的体温，以及来自旷野特有的鲜活气息，多么生动。一股久违了的亲切感瞬时涌上心头。

想那燕子，原是寻常百姓家的常客。小时候，客堂里就曾有过燕子的家。春天，燕子们衔着春泥、杂草过来筑巢、育雏，闪进闪出，舞姿翩然。常常人在底下用餐，燕在极上俯看，距离如此之近，俨然我的家人。今秋离去的燕子，明春一定会归来旧垒。万水千山的记忆，都在它小小的脑子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依恋的心里。那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几乎家家都有燕子翩飞的身影。直到有一天，我们辞别了那样的家园，燕子，便从此淡出我的生活。如同悄然流落身后的时光，并不曾为我察觉。

而此刻，当我这么亲近地贴着它，心却蓦然生出深深的寂寞：不知不觉，它已离得我如此遥远，再也没有回来过——生活里那么多珍贵的事物，不经意地就远离了我们。它们都去了哪里？

记得儿时，燕子常会落到近旁啄食我们捉来的虫子：先衔着不动，让虫子有机会扭几扭，才矜持地仰脖一口吞下去。然后也不急着飞走，就那么大胆地看着你，一副和人再平等不过的样子。那时亲热的玩伴，如今终于又来到我手上和我在一起，却只是因为没能逃离，因为被迫与无奈。可又怎么好怪你啊燕子，如今的水泥森林还能包容多少旷野的气息。人们早已远离童年，辞别从前的村庄，明亮的源头早已不再了。所以你不明白，那嫩蓝的春天、镜子般的水田去了哪里？那暮归的牛哞声里炊烟袅袅的家园去了哪里？那些捉迷藏的欢悦呢？那些被你视作家人的熟悉的音容呢？所以你才要离开没有了从前的天地，迁徙得更远更远。因为你想寻找还有童年的地方，你想回到小人书的故事里去，你喜欢在有着银铃般笑声的明净的天空下飞舞，在香溢四野的稻浪间欢快地歌唱……

一会儿，掌心里开始有了动静。我知道，这是我的燕子缓过来，想要离开我了。那就去吧，小东西，如果你已经在我身边感受到了温暖，并且不想再作片刻逗留。你是属于天空、属于大地的，去寻找你的梦吧。我会在心里留住我们亲近过的短暂时光，这于我，已是弥足珍贵。你呢，如果你还记得起我的亲善，记得起我早年的样子，那就别忘了带着她上路。相信你想要的天堂一定还在那个地方静静等你。可是有一天，你会回来看我吗，于某片晨光里轻轻落我窗台上、踮起脚来张望？要是我还在梦里就一定别忘了叫醒我，好让我欣喜地敞开了窗户，请你进来……

终于，缓缓地松开手掌，让阳光照到你身上。你灵巧地翻转身来，利索地抖一抖羽毛，再认认真真看我一眼，记住这一切之后，径直飞去，如离弦的箭。忽而又闪电般折回，似与我作别，在眼前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才向着更远的地方去了。

那也是个曼妙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