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漫话:悠闲慢生活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6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走出园子,便走进古城的日子。此时这日子已漫延开熟识的温馨气息,仿佛醒来的古城美美地伸了个懒腰之后,惭惭长出食欲来,于是生活照例从眯缝着眼的炉火上那只有点给熏黑的锅子里,从沾着些油烟的木格子窗户里,从墙根松软着苔藓的狭小天井里,弥漫成古城独有的香息。古城的日子就这样被文火细致地料理着,守着它的人,脸庞全有足意的笑,气色红润,神情安恬,语气温软,当抬眼亲和地望向你,你便觉得身心一下找回了久违的安放之地,舒适得都想化开来。寻常日子原来这么可亲。这时候古城便是生活着年迈双亲的那个家了。回趟古城,是回了趟娘家呢。

 

路上人不多。上班的上班了,呆家的正是忙活时候,买汰烧地,日子里有多少事情得去打理啊。眼前这只很大的菜场,差不多落市了,熙熙攘攘的热闹散尽,独有湿漉漉的干净与寂清。早提了满满的鲜活回到各家各院的人们,搬只老旧的小木凳或吱嘎作响的竹椅在面对着天井的几家合用的厨房兼客堂里围坐一起,边拉家常边捡菜。以为适宜捡颇费时的鸡毛菜,说着说着烦心的活计便成了乐趣,不觉间塑料篮头里捡好的清爽得叫人赏心悦目的小菜,便可在鸡汤排骨汤里落出一个夏天碧绿生青的美味。包回馄饨,那荠菜也会给一棵棵耐心地捡拾干净,肉糜是选了上好的夹心肉手工剁出来的,韧劲足,嚼着活的一样。可口的鲜美,全是姑苏人用足了慢工出细活的闲情料理出来的日子根部的滋味啊。

 

如今姑苏人的餐桌淡而不薄,浓而不腻。吃,填饱肚皮早在其次,“吃点味道出来”才是正事。看似寻常小菜,炖、焖、蒸、炒,功夫一点不少。清鲜独到的风味传承了一代又一代。想想当年吃腻了满汉全席的乾隆皇帝,还不是一而再地脱了皇袍换上便装溜苏州来大快朵颐。

 

生活的香息便这么氤氲开来。清淡之中也能识得哪只锅子里正收着浓稠的卤汁,真是好闻,全是家的味道啊。而姑苏人的热情好客,更叫人觉得哪个家都像是自己的,随便推进门去便可重温那种渐行渐远的曾经过惯了的日子。那曾经的夏日,一家人围着有荤有素的餐桌,咸鸭蛋剥剥,青壳螺蛳吮吮,一碟盐水炝毛豆外加一盅小酒一碗素粥的滋味,在做了几年洋苏州之后细细回味,才知过这日子真是种福气啊。

 

笃悠悠地过日子,当是姑苏人最为传神的写照了。这性情合该是门前潺湲的软水浸润出来的。这悠然不是养尊处优,而是知足常乐。姑苏人对生活向来要求不高,守着高楼大厦底下日渐低矮的老屋,守着传统,直把日复一日的寻常日子过得回味不尽,其乐融融。

 

老屋外面是叮当作响的石板路,路边有湿滑的井台,两眼的,看那井栏上的勒痕也有年头了。不由想着盛夏时候走进一个院子去,主人家招待你的,便是从那老井里吊上来的镇过了半日的西瓜。随着毕剥一声脆裂,氤氲开来的清香更带了夜的阴凉,那种亲切的滋味啊。迎面过来一骑着脚踏车的中年男子,家常的便装,车子很旧了却干净,一点没有落泊感,这么笃悠悠地骑着,哼几声小曲,顺便抬头看看天,令你感觉不到他背负着的生活。

 

路的另一边便是清盈盈的小河,静静淌着。想着冬日午后,这临河的街上,木门边,几只泛红的藤椅靠了老旧的粉墙,安逸地坐着孵太阳的老人,眯缝着眼,似睡非睡,小河里面的晶粼细碎地闪。炎炎夏夜,河岸低低的石头护栏上更是坐满了纳凉的人。一把蒲扇一只小小的收音机,里面播放着苏州广播书场,一路走着唯闻弦索丁冬。那时候人家还不曾奢侈地享用空调,电扇也不多,总能见到护栏上睡露天觉的人把梦安稳地做到天明,少有听人笑说谁睡出“扑通”一声的。那才叫低碳呢。如今生活水平提高了,诸多绝活也便失传了,日子自然更舒心惬意了。忙完手里的活计,沏一壶茶,捧一卷书,听一档评弹,赏一出昆曲,若再入得一座园子,有亭台楼阁,曲桥碧池,古树名木,吴风雅韵里暗香浮动,便更不知身之所在了。

 

这大致可称作慢生活了吧。虽说不上优雅,却绝对地悠闲。人家小姐下一回堂楼都可以被当作一档书有声有色地说上半天,听了多少年了,依然滋味万千。姑苏人,急不出来的。急什么呢,船到桥头自然直。下岗了。股票跌惨了。金融危机来了。好容易打拼出来的厂子关门了。这几年都没怎么太平过,却好像没听说有跳楼的。不就一枚叶子从顶上落下来么?大不了回到一把蒲扇一壶粗茶,在姑苏这株苍劲的古树底下,怎么都能过出好日子。

 

姑苏人就这样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笃悠悠地来到今天。他们的活法也许会让那些踌躇满志、气魄汪洋的人不屑于齿,可他们偏是把个古城过成了名闻天下的最适宜居住的城市。特有的文化,特有的传统,特有的风貌,特有的味道,这该是一座城市最终的魅力之所在吧。

 

前些年去成都,对着那满满一大锅不紧不慢熬成的浓稠得没了脾气、又香辛得颇具侵略性的美味生活,对着人们不慌不忙悠然自得的情态,始知何谓“少不入川”,羡慕之极。如今发现,这日子,不好好地伴在身边么,有生以来都享用了这么多年了。

 

河边有人在生炉子,多少年没见过的情景了:用老旧的蒲扇扇着炉膛,火苗窜上来,便拿了铁钎轻轻戳几下,再扇。氤氲开来的烟气,恍若清早河面上空濛的水雾,竟有些看呆。十二岁学会生炉子,极头疼的事情,笨手笨脚的难免呛得掉眼泪。那时候日子里有多少不喜欢的事情啊。屋子太小,光线太暗,潮湿,大宅院里太嘈杂;不喜欢下过雨的石子街,不喜欢菜场的味道,不喜欢捡那些菜,不喜欢一天是另一天的复制,没完没了……长大了出门在外转了一圈之后才知那正是寻寻觅觅的好生活啊。于是当行旅及近家乡,闻见这股熟识的温馨气息,心一下就暖了亮了。

 

如今已很少有人家再用煤炉了。回看那缕烟气,竟也如岁月里渐行渐远的风景,令人生出缱绻来。古城的生活,原来生炉子的烟气,也可以是让人发呆的情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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